可是,一進七月,空襲更兇了,而且沒有了空戰。在我的住處,有一個地洞,橫著豎著,上下與四壁都用木柱密密的撐住,頂上堆著沙包。有一天,也就是下午兩三點鐘吧,空襲,我們入了這個地洞。敵機到了。一陣風,我們聽到了飛沙走石;緊跟著,我們的洞就像一隻小盒子被個巨人提起來,緊緊的亂搖似的,使我們眩暈。離洞有三丈吧,落了顆五百磅的炸彈,碎片打過來,把院中的一口大水缸打得粉碎。我們門外的一排貧民住房都被打垮,馬路上還有兩個大的彈坑。
我們沒被打死,可是知道害怕了。再有空襲,我們就跑過鐵路,到野地的荒草中藏起去。天熱,草厚,沒有風,等空襲解除了,我的襪子都被汗溼透。
不久,馮先生把我們送到漢口去。武昌已經被炸得不像樣子了。千家街的福音堂中了兩次彈。蛇山的山坡與山腳死了許多人。
二、別武漢
因為我是“文協”的總務主任,我想非到萬不得已不離開漢口。我們還時常在友人家裡開晚會,十回倒有八回遇上空襲,我們煮一壺茶,滅去燈光,在黑暗中一直談到空襲解除。邵先生勸我們快走,他的理由是:“到了最緊急的時候,你們恐怕就弄不到船位,想走也走不脫了!”
這樣,在七月三十日,我,何容,老向,與肖伯青
(“文協”的幹事),便帶著“文協”的印鑑與零碎東西,辭別了武漢。只有友人白君和馮先生派來的副官,來送行。
船是一家中國的公司的,可插著義大利旗子。這是條裝置齊全,而一切裝置都不負責任的船。艙門有門軸,而關不上門;電扇不會轉;衣鉤掉了半截;什麼東西都有,而全無用處。開水是在大木桶裡。我親眼看見一位江北孃姨把洗腳水用完,又倒在開水桶裡!我開始拉痢。
一位軍人,帶著緊要公文,要在城陵磯下船。船上不答應在那裡停泊。他耽誤了軍機,就碰死在繞錨繩的鐵柱上!
船隻到宜昌。我們下了旅館。我繼續拉痢。天天有空襲。在這裡,等船的人很多,所以很熱鬧——是熱鬧,不是緊張。中國人彷彿不會緊張。這也許就是日本人侵華失敗的原因之一吧?日本人不懂得中國人的“從容不迫”的道理。
我們求一位黃老翁給我們買票。他是一位極誠實坦白的人,在民生公司作事多年。他極願幫我們的忙,可是連他也不住的抓腦袋。人多船少,他沒法子臨時給我們趕造出一隻船來。等了一個星期,他算是給我們買了鋪位——在甲板上。
我們不挑剔地方,只要不叫我們浮著水走就好。
彷彿全宜昌的人都上了船似的。不要說甲板上,連煙囪下面還有幾十個難童呢。開飯,晝夜的開飯。茶役端著飯穿梭似的走,把腳上的泥垢全印在我們的被上枕上。我必須到廁所去,但是在夜間三點鐘,廁所外邊還站著一排候補員呢!
三峽有多麼值得看哪。可是,看不見。人太多了,若是都擁到船頭上去觀景,船必會插在江裡,永遠不再抬頭。我只能側目看下面,看到人頭——頭髮很黑——在水裡打旋兒。
三、重慶
八月十四,我們到了重慶。上了岸,我們一直奔了青年會去。會中的黃次鹹與宋傑人兩先生都歡迎我們,可是怎奈宿舍已告客滿。這時候重慶已經來了許多公務人員和避難的人,旅館都有人滿之患。青年會宿舍呢,地方清靜,床鋪上沒有臭蟲,房價便宜,而且有已經打好了的地下防空洞,所以永遠客滿。我們下決心不去另找住處。我們知道,在會里——那怕是地板呢——作候補,是最牢靠的辦法。黃先生們想出來了一個辦法,教我們暫住在機器房內。這是個收拾會中的器具的小機器房,很黑,響聲很大。
天氣還很熱。重慶的熱是出名的。我永遠沒睡過涼蓆,現在我沒法不去買一張了。睡在涼蓆上,照舊汗出如雨。牆,桌椅,到處是燙的;人彷彿是在爐裡。只有在一早四五點鐘的時候,稍微涼一下,其餘的時間全是在熱氣團裡。城中樹少而坡多,頂著毒花花的太陽,一會兒一爬坡,實在不是好玩的。
四川的東西可真便宜,一角錢買十個很大的燒餅,一個銅板買一束鮮桂圓。好吧,天雖熱,而物價低,生活容易,我們的心中涼爽了一點。在青年會的小食堂裡,我們花一二十個銅板就可以吃飽一頓。
“文協”的會友慢慢的都來到,我們在臨江門租到了會所,開始辦公。
我們的計劃對了。不久,我們便由機器房裡移到樓下一間光線不很好的屋裡去。過些日子,又移到對門光線較好的一間屋中。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