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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中。我問:“二老爺沒來?”母親:“來了,走了。”我:“他以後還來麼?”母親:“不了。”

【六】

二老爺離開了我家,但他養成了在床上睡覺的習慣,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在公園打盹,他終於走入了姥爺家。

姥爺家有三間房,姥爺和姥姥住北房,另兩間南房空著,他住在小南房。他和姥爺的母親便在這間房逝世。

他不在姥爺家吃飯,到了飯點就去街頭飯館。他自詡清高,不想沾哥哥的便宜。姥爺勸他:“你守夜,一月能掙多少錢?怎麼經得起頓頓吃飯館?你要實在不好意思,就一個月給我十塊錢吧。”他給了姥爺五十元錢,說是先付半年。半年裡,我很少找他。一是他從我家中被趕走,令我愧疚,二是我有了新的生活內容。

每個週末我會揹著一個綠色畫板,騎四十分鐘腳踏車去畫石膏像。地點是美院地下室,牆體多處滲水,散發著濃重黴味。美術老師頭髮灰白,穿著藍色工作服,從各方面看都很像風溼父親。學費是七十五元,附送兩塊軟體橡皮,可以捏成任何形狀,令我從小到大用的方塊橡皮顯得惡俗。

Q在這裡。

當時北京興起各種大專技校,其中美術成了熱門。Q父母對她考大學缺乏信心,安排她考美術大專。她日後會給雜誌社畫插圖,給電影院畫海報,設計室內裝修……學了美術的她,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喜歡哼“OK”,在同學們眼中,她已是個優雅的歐洲人了。

母親回家後,接管了父親的工資。我向她提出學畫計劃,她爽快地拿錢給我。當她還是個刻字工人時,曾經學過篆刻。在鉛條上刻字是印刷,在石料上刻字則是藝術。她企圖改變自己命運的最初方式,便是學習篆刻,但中國藝術還很沒落,她刻了六百塊石頭後,選擇了更有出路的醫學。

母親的隱諱心結,令我在Q學畫兩個月後,進入了那間發黴的地下室。

從此我也哼上了“OK”。我和Q並不說話,保持著學校中的矜持,但我和她都在向歐洲人漸變,中國人的矜持必將得到改變。

一天美術老師指點我的畫,說:“注意,這裡很不舒服。”把畫得不好,說成“不舒服”——這個藝術家的詞彙,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記下了這個詞,走到Q的座位後,伸腳踩在她椅子腿上。腳踩在她椅子腿上,就等於把手搭在她的腰際。

我問她:“你覺得舒服麼?”

她回頭白了我一眼,說:“不舒服!”

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正面接觸。美術班上課從晚上五點到九點,K會等在地下室樓梯口,送她回家。

原本K還送她上學。一日Q要他下地下室看看,地下室的樓梯是滲水最嚴重地段,水滴到臺階上,彷彿琴音。

他自八歲起,便被他的師傅作為八卦掌掌門培養,面對任何事物,都該無所畏懼,但代表著歐洲文明的美術班卻令他不敢接近。他如痴如醉地停在樓梯口,任Q如何勸說,都不邁下一步。上課時間到,Q不高興地下去了。

他從此不送她上學。

他會在美術班開課半小時後趕到,站在地下室樓梯口的第一個臺階上,長久地向下觀望。他什麼也看不到,畫畫的教室還要再經過幾個彎道。

課間時,我們上來透氣,會看到在樓梯口彷彿高僧入定的他。Q一定覺得他丟人,課間時從不上來。日子久了,我實在看不過去,上前與他搭話。

我:“這地方真糟爛。”

他:“……是呀。”

沒想到,我倆成了好友。我每每從地下室向上走去,都會看到樓梯盡頭他僵直的形體忽然放鬆。他會在短暫的課間,給我講解八卦掌口訣。

人在自卑的時候,就會展示自己的強項。他將八卦掌的秘密系統講出,聲音細微,神態莊重。我常想,如果在清朝,他會被視為敗類,遭到八卦掌一門的追殺。

他講述的八卦掌口訣,暗合草繩記錄的拳理,令人感慨——原始的智慧沿著另一條脈絡傳承下來了。我總是大驚小怪,完全外行的樣子,我的“是麼?”“真的呀!”一類智商不足的話語,令他安心。

當我說“太深了”時,他會變得神采奕奕,說:“要不我給你做一下吧。”然後一掌伸來,把我彈出去五六米遠,令上來透氣的美術班人驚愕不已——這是他最得意的事情。

必須承認,他是個和我一樣的武術天才。打倒他——是我很久以來的願望。現在是最佳的時機,他對我全無設防,只要我突然發力,他定會摔下樓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