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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他的瞳孔有著呈散射狀的鋒利紋理,濃縮著人類之初的所有兇殘。那時是下午四點零七分,我看了眼牆上的掛鐘,便斜斜倒下。

摔在地上時,並沒有疼痛,骨骼震動得甚至還很舒服。只是奇怪:天怎麼黑了?幾秒後,我恢復了視力,看到二老爺蹲在我身旁,說:“等你的手指靈活了,再起身。”我企圖活動手指,但肩膀以下完全麻木。我的手近在咫尺,但我失去了它。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恐怖,不由自主地“哦哦”叫喚,像一隻初生的小狗。

二老爺一字一頓地說:“不要叫,你沒事。”他目光溫和,穩定住我的心神。十分鐘後,手指可以活動,我從地上站起。

他告訴我,武功可練到用眼神殺人,所以練武人在睡覺時是不能靠近的。他不再跟我說話,對著牆坐了一會,然後讓我今晚跟他去商店守夜。

二老爺進了商店,我等在街邊。五點四十分,商店下班,最後出來的店員把門從外面鎖上。店員們都離去後,我去敲商店的門,二老爺從門縫中遞出一把鑰匙,我自外開啟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家電器商店,在一堆電視機、洗衣機中間,我倆待到凌晨三點。二老爺說:“好,現在,可以出門了。”習武過程中,如果師傅無意中把徒弟打怕了,徒弟便一輩子無法成才。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徒弟痛打一個人,從而找回自信。

我倆從空無一人的西單大街拐入一條衚衕,等待起夜上公共廁所的人。北京胡同最美的是冬天,因為公共廁所的糞便凍結了。一條衚衕有八百人,只有一座十六個坑位的公共廁所,夏天衚衕的氣味可想而知。

這條衚衕的人睡得安分,我倆站了一個小時,竟沒有一個起夜者。二老爺看看手錶,說:“不等了,現在四點,清潔工出來了。”我倆回到西單大街,見到一輛單人清潔小車遠遠開來,車上坐著一個戴口罩的清潔工人。二老爺退到電線杆子後,我站到馬路上。

清潔工衝我揮手,示意我不要擋路。我依舊站著,直到清潔車的毛刷快擦到我腳面。清潔工摘下口罩,怒吼:“你小子有病呀!”我一拳揮去,他從清潔車上飛出,掛在路旁的欄杆上。清潔車自行向前開出了六七米,抵在馬路牙子上,毛刷擦出極大的噪音。

擊出這一拳,我陷入虛無,渾然忘身。

二老爺喊道:“成了,快走。”我脖子一激靈,記起自己還有個身體。

我倆跑回電器商店,我把二老爺鎖在門內,將鑰匙從門縫中遞入。他五官舒展,如釋重負的模樣,囑咐我:“回家好好睡覺,今天不要上學。”我騎車離開西單時,天色開始轉亮,馬路是田野般的空曠。清潔工或傷或死?成為我一生的謎團。許多年以後,我完全掌握了這門武功,可以判斷出多年以前出拳的分量,我想:也許,我是個殺過人的人。

回家便睡,醒來已是下午兩點。二老爺和父親都在睡覺,我意識到我的生活發生隱秘的變化——我不再只是個高中生了。

不敢叫醒二老爺,我出了家門,騎車去姥爺家。我的童年在那裡度過,那裡是我一生的起點。姥爺、姥姥在平靜地生活,姥姥每日一次推著小車去市場買菜,耗時一小時,姥爺每日去街心公園下象棋,耗時三小時,他倆一天在家和外界之間都只有一次往返。

夏天,姥爺家的窗戶釘上了綠色細鐵絲紗網,周邊用黃色布條固定。我還發現,鑲在牆面中的木頭柱子,陳腐出一種深棕色澤,與雪白的牆面形成對照。姥爺家中有著絕妙的色彩搭配,是兩位老人無意中形成的。

我在姥爺家吃了晚飯,是紫米粥。谷科植物的香氣令我傾倒,緩和了所有的不安。我陪姥爺下了盤象棋,然後離去。兩位老人和我談不出更多的話來。

離開他倆時,我想,如果我一直在這裡長大,那麼,我應是什麼樣子?——這一問題,無法深想,在我五歲的時候,他倆未能把我留下。

回到家,二老爺已去上夜班了,父親躺在被窩中,還沒有吃飯。

我不在家,他和二老爺就都餓了一頓。當我在廚房煮粥的時候,我的家發生了鉅變——母親回家了。

她拿下了中醫大專學歷,在某機關醫務室謀得了工作。多年的學習生涯,令她一臉嚴肅。聽到二老爺住在家裡的訊息,她立刻表示:“不能再這樣了。”母親回家後一夜未睡,用刮刀颳去了廚房的油垢,用硫酸清除了廁所便池的尿垢。清晨,看著廚房牆面上遺留的刀痕、潔白如玉的便池,我明白她掌握了家中主權。

憂心忡忡地上學,下午四點回家時,二老爺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