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勢不太樂觀。”
馮嘯辰直言不諱地說道。
“從去年以來,關於放權的呼聲非常大。地方政府希望把國家直屬的企業下放到地方,由他們管理。一些大企業也有這樣的要求,覺得由國家直管不如交給地方管理,因為這樣他們就不需要承擔國家分派的任務,能夠做一些短平快的賺錢專案。學術界的情況就更是一邊倒了,支援放權的學者大約能佔到七八成的樣子,有些學者甚至直接喊出了應當把所有企業都私有化的觀點。”
“亂彈琴!企業都私有化了,我們還能叫社會主義國家嗎?”羅翔飛怒道,“怎麼,這樣反動的觀點也能公開在會上提出來?會議主辦方難道一點政治覺悟都沒有嗎?”
馮嘯辰搖搖頭道:“羅主任,這個倒不必苛責了,學術研究應當是自由的,不能壓制不同的觀點,否則就變成一言堂了。”
“這怎麼能叫一言堂,最基本的原則總是要堅持的吧?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這一點是絕對不能變的,不存在什麼自由的問題。社會主義國家,企業就必須是公有制的……嗯,當然,我不是說所有的企業都必須是公有制,國家還是提倡多種經濟形式並存的,但像咱們重灌辦聯絡的這些大型裝備製造企業,必須國有,這是不容置疑的。”羅翔飛說道。
馮嘯辰皺著眉頭道:“這就是我覺得形勢不樂觀的地方啊。我最近代替沈老師去參加了不少學術研討會,有一些會議的級別還是挺高的,參會的有一些部委機關裡的幹部。持您這種觀點的人當然也有一些,但並不佔上風。從實踐部門到理論界,佔主流的觀點都是經濟自由化。我很擔心這樣一種思潮會影響到國家的決策。”
聽馮嘯辰這樣說,羅翔飛的口氣一下子就軟了,他嘆了口氣,說道:“我何嘗又不擔心呢?其實,現在已經有這樣的苗頭了。這一年多時間,咱們重灌辦的工作越來越不好做了,跨部門、跨地區的協調受到的掣肘非常嚴重,而我們能夠使用的手段也是越來越少了。國家這邊,對於重大裝備研製的決心似乎也有所鬆動。對了,你聽說了嗎,有一位學者最近提出了一個理論,叫作國際大協作理論,影響很大呢。”
“我當然聽說了。”馮嘯辰冷笑道,“在這幾次學術研討會上,國際大協作理論火得很呢,不但學術界支援,很多部委裡的幹部也給它站臺,說這個理論對於指導部委的工作很有啟發。”
所謂國際大協作理論,其實說起來也很簡單,那就是把整個世界當成一個完整的經濟體系,每個國家根據自己的秉賦條件,在這個體系中承擔一個環節的工作。比如說,歐美國家的技術水平高,就負責技術前沿的突破、重大技術裝備的製造;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國家勞動力豐富,就承擔勞動密集型產業的發展,為發達國家生產點襪子、褲子之類的輕工業產品;至於中東、非洲等國家,則作為原材料的提供國,賣賣石油、礦石啥的,也能過得舒舒服服的。
按照這個理論,中國根本就沒有必要花那麼多精力去搞什麼重大裝備研製,人家歐美和日本都已經把裝置造好了,你拿錢買來用就行了,為什麼要自己搞一套呢?說穿了,不就是自力更生的舊思想在作祟嗎?總是擔心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害怕參與國際大協作會吃虧。而這樣的思想,就是明顯的冷戰思維,是落後的、陳腐的……
時值中國改革開放之初,美國迫切需要聯合中國來遏制蘇聯的擴張,中美兩國關係處於“蜜月期”,唯美國馬首是瞻的歐洲和日本也同樣向中國伸出了橄欖枝。許多中國官員都相信世界大同即將來臨,所謂“帝國主義亡我之心”的說法已經不合時宜。在這種情況下,國際大協作這種觀點頗有市場。
其實又何止是中國,當時的蘇聯國內也有相當一批人信奉這種天下大同的觀點,以至於醞釀出了戈氏的新思維,這就是題外話了。
馮嘯辰是具有超前眼光的人,自然知道這種國際大協作的想法是何其幼稚。國家間怎麼可能會有永恆的友誼?主導這個世界的規則只能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處於產業鏈的底端,就相當於處於食物鏈的底端,只能是被人魚肉的結果。在此前,他對國際大協作理論只是抱以鄙夷的態度,現在聽到羅翔飛也提起這種觀點,他心念一動,試探著問道:“怎麼,領導同志也接受了這樣的觀點嗎?”
羅翔飛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有些苦澀。馮嘯辰知道羅翔飛這個搖頭的動作裡包含著好幾層意思,一是領導人尚未接受這樣的觀點,二是羅翔飛不敢保證領導人會不會接受這樣的觀點,第三則是表示出一種憂慮,甚至可能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