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知道這個。”他粗暴地打斷我,“你男朋友的名字,應該叫沈曹!” “沈曹……”我低下頭,欲言又止。 他忽然嘆了一口氣,放緩語氣說:“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想就近照顧你。你放心,在你男朋友回來之前,我不會煩你。就算我們要開始,我也會等到你和他說清楚,不會讓你為難的。” 我看著他,他的眼光如此溫暖,像一隻繭,將我籠罩。 理智是撲翅欲飛的蛾子,在情感的繭裡苦苦掙扎,心呢?我的心是那隻繭,亦或那隻蛾? 情感的潮水湧上來,淹沒我,擁抱我,有種暖洋洋的慵懶,彷彿一個聲音對我說:投降吧,愛他吧,這是你最喜歡的方式,是你最渴望的愛情。 可是,子俊的名字是一道銘刻,在我的生命中打下烙印。十年,人生有幾個十年,縱然不如意也好,終究情真意切,豈可一天抹煞?子俊走的時候,說過要帶花傘給我,他那個簡單的腦袋裡,只有花傘手鐲這些個十年不變的小禮物,再想不到銀質相框,時間大神,也不懂得欣賞莫奈的《日本橋》。但是也正是他的簡單,讓我不敢想象,如果告訴他短短的幾天分別裡,我已經變了心,他會怎樣。 想到他可能受到的傷害,我的心已經先代他而疼痛了,怎麼忍得下? 理智的蛾撲騰著晶瑩的翅,掙扎也好,軟弱也好,終於破繭而出——我避開沈曹的眼光,清楚地說:“對不起,我要走了。” 我們並沒有就此分開,沈曹陪我去了蘇州河。 他說:“很多書上把張愛玲出生的宅院寫成是泰興路也就是現在的麥根路313號,其實是錯的,正確的地址應該是康定東路87號。這是由於近代上海路名一再更改造成的。” 我奇怪:“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查過。”他淡淡地說,“向民政局要的資料。” 怎樣查?為什麼查?他一字未提。而我已深深震動。 在這個利慾薰心,做什麼事都要有目的有結果的今天,有個人肯為你的一句話而做盡功課,卻完全不指望你回報,那是一種怎樣的幸福? 我和沈曹並肩慢慢地走著,越接近心中的聖地,越反而有種從容的感覺,彷彿面對美食,寧可細細品嚐而不願意一口吞下。 他很自然地牽起了我的手。手心貼著手心,算不算一種心心相印? 當年張府的高牆深院,如今已經成了一所醫藥中專學校的校舍。花園和圍牆早已拆除,從張愛玲被囚的屋子裡望出去可以看到的那一排小石菩薩也被敲掉了,然而扶著樓梯的扶手一路“咯吱吱”地走上去,樓梯的每一聲呻吟卻都在告訴我:這裡的確是張愛玲出生的地方。 老房子的曖昧氣息 那雕花的樓欄杆是蒙塵的公主,隔著百年滄桑,依然不掩風華,執著地表明它曾經的輝煌。走遍上海,這樣蒼老而精緻的樓梯大概也是不多見的。 廳裡很暗,陰沉沉的,有種脂粉擱久了的老房子特有的曖昧氣息。 陰沉沉的走廊盡頭,張愛玲在遠遠地對我張望,彷彿帶路。我甚至可以看得清她腳上軟底拖鞋緞面上的繡花。 整座樓,都像是一隻放大了的古舊胭脂盒子,華麗而憂傷,散發著幽黯的芬芳。 秘密被關在時間的窗裡,不許春光外洩。淘氣的男孩子踢足球打碎了一塊玻璃,故事便從那裡流出去了—— 關於張愛玲的傳記那麼多,我最鍾愛的,惟有張子靜先生的《我的姐姐張愛玲》。畢竟手足情深,感同身受,點點滴滴,喁喁道來的,都是真情真事,細緻入微,遠不是其他後人的揣想杜撰可以相比。 在子靜先生的回憶中,關於姐姐張愛玲和繼母頂撞而被毒打的整個過程,描述得非常清楚:“在這一剎那間,一切都變得非常明晰,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開上桌子,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我父親趿著拖鞋,啪噠啪噠衝下樓來……” 父親聽了繼母的挑唆,把愛玲關在小屋裡不許出門,也不許探望自己的親生母親,足足有大半年時間。愛玲積鬱成疾,得了嚴重的痢疾,差點死掉。後來不知怎的,張父忽然良心發現,親自帶了針劑來到小屋裡給愛玲注射,終於救回她一條命…… 舊時代的女子,即使尊貴清高如張愛玲吧,亦身如飄萍,生命中充滿了危險與磨折,時時面臨斷裂的恐懼。誰知道生命的下一個路口,有些什麼樣的際遇在等待自己呢? 那一年的冬天,張愛玲離家出走,投奔了姑姑和母親。從蘇州河往靜安寺,是逃出生天;然而從靜安寺往美麗園,卻是一條死巷。 胡蘭成,一個愛情的浪子,一個政治的掮客,一個天才的學者,字好,畫好,詩好,口才便給,頭腦清醒,幾乎除了人品無一不好。最難得的,還是他善解人意,尤其是張愛玲的意,他對愛玲文字的激賞與解說是獨具一格的——那樣的男子,是那樣的女子的毒藥,無論他的人品有多麼不堪,她也是看不見的。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