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回頭我必須要說說他三哥的故事――一個太戲劇的家庭,一個世紀中國的悲歡縮影。
他的三哥的名字,我至今仍然不知道是否解密,於是只好姑隱其名。他的三哥早在燕京大學的時候,就離奇的叛逆了他們的家世,秘密加入了共產黨。至於以後他怎樣利用他大哥和子侄的社會關係,從事著無間道的使命,這,肯定不是晚輩的我們所清楚的驚險故事。
1949年國軍敗退即將撤往臺灣之際,三哥的公開身份是國軍的一個上校,他唯一的單線上級命令他隨軍前往臺灣,作為共軍的特工計劃長期潛伏,配合攻打臺灣。
儘管一個特殊組織有他極為嚴格的紀律,但是任何個人都會在劇變的歷史面前考慮自身前途和命運。我們永遠無法確知三哥在臨上船的那一刻究竟是怎樣考慮的了,也許是擔心一去難返,也許是害怕身份暴露,也許是想享受打下江山的勝績,總之,他在那一刻,竟然自作主張的選擇了退卻。但是他在戰亂中無法聯絡上他的上級,只好自顧自的脫下軍服,私自開溜跑回了利川。他也許只想等待天下底定後,再出來找到組織,作為功臣效命新政。
但是,歷史真是一個巨大的玩笑。他很快被解放利川的共軍當作國軍的逃亡軍官抓獲,相傳要判處死刑。這個高材生在臨刑之際,袒露了自己的秘密身份,並要求政府去尋找他的上級某某證實。好在那時此類現象很多,利川政府還是慎重的透過中央找到了那位仍然領導隱秘戰線的上級,那個上級一聽三哥違令沒去臺灣,不禁大怒,總算還念舊日私情,通知地方刀下留人,但要作為自動退黨人員處理。
可憐這個老地下黨員,精通幾國語言的高階特工,就被安置在利川縣城的紅星餐館,開始了他燒鍋爐的生涯。1977年恢復高考時,利川外語教師缺乏,民間才想起這個燕京大學的高材生,紛紛把他請來幫忙輔導孩子,而我也曾是他短暫的私淑弟子。
他到底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人,知道各種****的訊息,他立馬開始了他的秘密上訴。所幸他的老上級還劫後餘生,在經歷了各種極左運動折磨之後,也開始理解了他當年的選擇。更為重要的是,他的侄兒――原重慶號的艦長牟秉釗――那時正好當上了臺灣海軍的總司令。大陸的統戰工作開始恢復,國家終於想起了這個奇人,立刻來人把他安排到了香港。
他有兩個兒子,應他之求,國家同意帶走一個,於是他的長子至今仍然留在利川。但是臺胞和港僑的身份,已經足以改變三哥一家的全部政治經濟生活了。
么叔三哥的傳奇,我也只能講到這裡為止。
十
80年代中期,我在縣委宣傳部奉命下鄉,終於回到闊別許久的汪營。
我在變遷的坊肆之間,尋找我童年的老屋,我看見我家那臨街的木壁被拆開成了一個櫃檯,裡面赫然坐著我久違了的么叔。
么叔並未重操舊業,而是零售著鄉村社會必須的針頭線腦肥皂火紙,生意清淡得恍如隔壁的花圈鋪。么叔拉我進去喝茶,他說終於落實政策,將這棟祖宅發還給了他。我在那些煙熏火燎的牆壁上,還能依稀發現我童年的手跡和貼糊的報紙。
那時,么娘已經謝世;藝華哥舉家去了宜昌,亞華姐在平原,只有么叔像個孤老,還在這個他經歷喜怒悲歡和愛恨情仇的小鎮,平靜的生活著。
他依舊家無長物,衣飾樸素而整潔。他拿出許多家族照片給我看,都是他三哥轉來的。其中有侄兒牟秉釗以及他的孩子們,在加拿大和臺灣的豪華別墅前的許多合影。我看著那些依舊榮華富貴器宇軒昂的人們,再轉顧落寞清貧的么叔,怎麼也無法想象這是同一個家族的傳人。
牟司令給他的信,仍然恭敬的稱呼么爸。兩岸的隔離和滄桑,對么叔而言,又豈止是恍同隔世。么叔平淡的說,他現在衣食無憂,也無須他們的資助,只是喜歡看看那些侄孫的照片,看看牟家熬過一個世紀之後,依舊沒有衰落,內心就非常幸福了。他還指著那老屋說,都快朽了,樑柱都被蛀空了,他就要把他賣了,去和宜昌的藝華哥一起生活。
我突然看見他臥室的床頭,還掛著那把我熟悉的二胡。我充滿懷舊的取下在手中摩娑,但是琴絃已斷,蛇皮已破,滿身覆遍了時間的灰塵,再也無法發出嗚咽的聲音了。
薄暮時分,么叔送我於古鎮小街,默默無言的靜觀著這正一點一點消逝的古老街景。相去四十年的生命,相同背景下成長的少年,各懷一份感傷,揖彆著那些隱痛的往事。而這,竟是我和他――一個似同血緣的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