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尋劍沉默不語。
五缺咬了半天指頭,好像想通了一般跳起來道:“啊,我明白了,少爺說得對!閻王爺並沒有什麼可怕的,我們就等他來,看我到時不把他打趴下,叫他把我的少爺還回來!”
說著,他便手舞足蹈地跳出門去。
“……”蘭尋劍垂下眼,看著手中的茶盞,許久,輕聲道:“是啊,等他來罷。”
長安城靜得可怕,夜裡可以聽到雪落的聲音。
——那是這一年冬天最大的一場雪。在這場雪裡,就在數十里外,刺著“孫”字的旗幟悍然立於百歲關口,而那正是長安城以南的最後一道防線。
一夕之間,一切都變得不堪一擊。
沒有快馬相傳的戰報,沒有緊急調動的人馬,沒有嚴陣以待的守衛,沒有吳戈犀甲的等待,只有北風捲著殘雪飛舞的聲音。
這種該是在後人書上被描繪得驚心動魄的時刻,原來卻是如此安靜的。
不歷經諸多風波,王朝難以平定,正如這一朝變為哀土的樂園,每一次換了主人,必是踩著萬人的枯骨而過,甚麼千秋霸業,萬古同彰,還不是一個個渡不過關山的夢魂贖來的一場好夢。
蘭尋劍站在融了大半積雪的城中通衢,眼前是早已無一人看守的巍然城門,如今城牆上的塵土都與雪水混雜,共這長街一同汙濁。
這次不是千里之外,也不是山川河水。這次,就隔著這一堵城牆,和一句沒說完的話。
蘭尋劍深吸一口氣,循著階梯緩步踏上城牆。
他是從未來過這城牆之上的,今日登上才知這樓臺之上的光景,還更甚想象中的遼闊,單說此刻這腳下密密麻麻穿著同樣顏色戰甲的人群,便已蔚為可觀。日光落在士兵們的金甲上,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在這無數的光芒和無數個聲音的吶喊中,他一眼便覓得了那萬眾矚目的身影,隨即縱身躍下。
孫將軍轉身,正看到他躍到半空中的身姿。
蘭尋劍穩穩落地,直直迎上他的視線,兩人相距不過三尺之遙。
孫將軍這廂也不動聲色,只待看他如何動作。
四周的人群已陷入了空山般寂靜,不知這裡又是在上演哪一齣,阿牛在近旁也是一頭霧水,蹙眉來回掃視這兩人,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終於,蘭尋劍上前一步道:“收手罷。”
話音未落,孫將軍便嗤笑一聲:“原來蘭大人乃是單槍匹馬前來阻我百萬雄師入城,好膽識,佩服!”
“並非如此。”蘭尋劍神色平靜,“我不為阻攔這三軍將士,我只為阻攔你。”
“哦?”孫將軍拉長了聲音,頗為玩味地看著他,“蘭大人這又是何意。”
“仇恨是無用的,是你教會了我這件事。當初,我一心只為報仇,沒有聽你勸阻,直到最後才懊悔難追。昔日你救了我,如今……”蘭尋劍說到一半神色黯然地低下了頭,又立即抬起來盯著孫將軍繼續道,“如今是我該來救你。”
孫將軍掂著手中的刀,一臉不耐:“這人是在說些什麼,我怎的聽不明白。”
周圍有稀稀兩兩的笑聲響起。
蘭尋劍不為所動,上前半步道:“再多條命都換不回你失去的東西,這你難道不知?你不過為了一己私慾,便要千萬裡內覆宗絕嗣,你問問身後的人們可同意?暴戾君主以低劣手段獲取的王朝,固然上蒼難容,但你可想過令卿士悽愴,萬民惻悷,他日便不需要償還了麼?”
孫將軍皺起眉,面上浮出不快神色,一時並未開口,倒是旁邊的阿牛出言道:“蘭大人,無端謗褻將軍,此舉委實唐突僭越,大人還是請回吧,莫耽誤了我等祭天。”
蘭尋劍卻似沒聽見一般,眼神也未曾給他一個,只盯著孫將軍道:“千軍萬馬,就等你一聲令下,長安城,並那九州八方,不過是探囊取物。可你想要的人,卻是永無可能歸來了。就算權傾天下,萬人生死只在撫掌之間,你也無法得償所願。就算這樣,你真要任由自己為仇恨吞噬,不顧血債壓身,最後落得個慘敗下場麼?這朝代冠了誰的姓,我並不關心,可若你一意孤行,我無法坐視不理!”
孫將軍未等他說完,便隨手丟擲寶刀,轉過身,那刀在空中轉了個圈又落回他手中。他一面向跪在地上的俘虜走去,一面高聲道:“末代孤臣好高的氣節!你自花言巧語罷,我便要世人看看這長安如何回到我族手中!”說著,便高高舉起了刀。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蘭尋劍咬住下唇,輕聲道:“我偏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