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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話又是從沒聽說過的官話,故而誤會多多。敝鄉稱北方幹部講的話為解放話,而這解放話又被引伸為空話、大話、套話。這都是後話。單說土改時,有回開會,工作隊長操著北方話,字正腔圓:大家回去都要找差距,明天準備發言。“差距”和“發言”,老百姓就是聞所未聞的。只知那紡車上紡綞中間那根生鐵做的軸,叫車株,南方話讀作“差距”。這就不明白了,明天開會帶車株去幹什麼?“發言”大家都聽成了“發鹽”,那會兒鹽正緊缺。共產黨說自己是來幫窮人鬧翻身的,一點兒不假,開會還要發鹽。次日,去開會的農民手裡都拿著兩樣東西,一根車株,一個缽子。

抗美援朝,中國人民志願軍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淥江。志願軍,老百姓大多以為是支援軍。顧名思義,去支援朝鮮人民嘛。粗通文字的,理解力自然強些,就說“志願”與“支援”是同義詞。有人還作了考證:毛主席為劉胡蘭題詞,生的偉大,死的光榮。這裡面“的”字,就是“得”的意思。他老人家學問好,就喜歡用同義詞。幹部作抗美援朝動員,大講美國總統杜魯門之壞。有回會上提問,誰知道杜魯門是什麼東西嗎?貧下中農大眼瞪小眼,半天沒人接腔。有人終於壯了膽,答道:我知道,杜魯門是個烏腦殼鴨公。幹部哭笑不得,問:怎麼說呢?這人回答說:我兒子是初中生,他知道的東西多。我家養了十幾只鴨,只有那隻烏腦殼鴨公討厭些,喜歡亂跑。我兒子老是拿土坨打它,邊打邊罵,你這個杜魯門!你這個杜魯門!

老百姓的政治覺悟越來越高。有年,縣裡一位幹部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下放我村勞動改造。老百姓根本不知道他犯了什麼錯誤,只知道他是壞人,就仇恨他。某日,大隊開會,集體開餐。不知什麼原因,直等到大家飯都吃完了,那位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才去食堂。一食堂打飯村婦,義憤填膺,破口大罵:你這個雞窩雞窩分子,這個時候才來,哪有飯你吃?這雞窩雞窩分子笑笑,只好夾著飯缽子往回走。

有些年月,老是憶苦思甜。生產隊晚上開會,人未到齊,大家就一遍一遍唱“天上佈滿星,月兒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受苦人把冤伸。”拿現在的話說,這歌很是煽情,有人真的就唱得眼淚汪汪。大隊支部書記正好是我們生產隊的,我們隊的政治活動自然豐富多彩些,群眾覺悟當然也高些。支部書記有個女兒,喜歡唱歌,很有覺悟。有回,她同別人發生了爭論。人家說那句歌詞是“止不住的辛酸淚”,她硬說是“支部書記分三類”。有人問她:你爸爸是哪一類呢?她說:我爸爸當然是最好的一類。

言必稱語錄,亦有好玩的故事。一日生產隊分谷,某戶分得很少,同隊長吵了起來。隊長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按勞分配,多勞多得。那人回道,毛主席說,吃飯是第一件大事。我家不能沒有飯吃。隊長說,毛主席說,要克服懶漢懦夫思想。按工分計算,你家只有那多谷。那人說,毛主席講,你要吃飯,我也要吃飯。隊長說,毛主席講,你愉懶,就餓死你。爭來爭去,兩人吵架的話全成了毛主席語錄。又有某日,大隊護林員抓了個偷砍樹木的,要處罰他。兩人爭執起來。正好公社書記來了,嚴厲喝道:毛主席說的,不準亂砍濫伐。不料那護林員聽了,臉色通紅,支吾半天說:書記,他先亂砍,我才亂罰。我是最聽毛主席話的。

“批林批孔”期間,有個經典段子,家喻戶曉:林彪披著馬克思的大衣,帶著一群臭老婆,偷了毛主席三隻雞,跑到蒙古吃早飯。怕年久失考,解釋如下:林彪披著馬克思主義外衣,帶著葉群臭老婆,偷乘三叉戟飛機出逃,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這個段子明顯是群眾口頭創作的,太過精緻。我親自見識一個故事,異曲同工。某日晚,大隊召開群眾大會,主題說是要剝開林彪的三張畫皮。哪三張畫皮,我當時年紀雖小,卻記得十分清楚;時過境遷,現在一張都記不得了。但有位村婦的發言,我字字銘記在心。那村婦因家務太忙,飯都沒來得及吃,怕扣工分,端著飯就跑到會場來了。臺上坐的是縣裡來的幹部,正講得起勁,忽見下面有人居然端著碗飯聽他講話,大為感動。立即指著這位村婦說:像這位社員同志,覺悟很高,我們請她發個言,批駁林彪的三張畫皮!那村婦哪敢上臺?大隊幹部硬是把她推了上去。她湊到話筒前,忽然憤慨起來:我沒文化,話講得醜。我說林彪,人心不得足,卵毛不得直。他就一兒一女,要那麼多被子幹什麼?還偷了毛主席三床花被。我家去年大兒子結婚,才置了一床花被,紅緞子的。

正是“批林批孔”那幾年,公社組織全體共產黨員去韶山瞻仰。一個老黨員,土改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