綻放的曼珠沙華——忽然想起,據月宮裡的老侍女說:當年祭司大人就是在一片開滿了曼珠沙華的墳地上、將被遺棄的自己抱回教中撫養的。按慣例、神女必須要在苗疆幾大寨子寨老的女兒中選出,如夷湘。然而祭司大人卻認為她有天賦,堅持讓這個孤兒當了神女。
忽然間,她感到羞恥起來。她怎麼能恨祭司大人呢?
“您在看什麼?”沙曼華有些惴惴,摸著旁邊飛光靠過來的頭。
“終歸有一天,我也將回到這片碧水中去。”許久許久,她聽見風涯祭司望著聖湖,低低說了一句。她不由悚然一驚——她知道、聖湖底下有個水下墓地,那些石穴裡沉著一具具入水不朽的桫欏木棺。
裡面沉睡著的、都是拜月教的歷代教主,還有極少的幾位祭司。
那個從不衰老、強於一切的風涯大人,在這一刻、心裡想著的竟然是“死亡”麼?
夷湘的死,真的給祭司大人很大打擊吧?
她不知怎麼說好,只是安靜地站在風涯身邊,小心翼翼地扯著他的衣袖,對他笑了笑,把手中的曼珠沙華遞給他。風涯摸了摸她的長髮,接過花束,一揚手遠遠灑落在了湖面上,夕陽下宛如下了一陣血紅的雨,點碎了一湖黃金。
“祭司大人……”沙曼華沉默許久,忽地下了決心般開口,“我一定不會背叛您!”
風涯凝視著湖水深處,沒有回頭,卻默默地微笑了一下:那個聲音怯怯卻堅決——宛如幼年時的那個小神女。
十幾年來,人世所有的東西都在扭曲、改變,失去原來的本色。夷湘變了,昀息也變了……周圍所有一切都在改變,變得不受他控制、讓他不得不斷然採取極端的措施。然而在這個異鄉歸來的女子身上,居然還能看到一些最本源的東西?
那些在後天成長出的種種:比如權謀、野心、手段、嫉妒、獨佔,在活了百年的他看來可以輕易地被解構——然而,唯獨這種顯然出自於天性的明亮和高潔、似乎是赫然天成的純白靈魂,卻是連他無也法想象其原因,也始終讓他這樣的人都不得不…心存敬畏。
那是他在這個浮華塵世中、所能握住的不多的無暇美玉。
沙曼華側過頭,發現送客的昀息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站在遠處一棵巨大的桫欏樹下,無聲無息地看著這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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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又過去了半月,在昀息主持下、月宮內亂殘局終於被收拾乾淨,血腥和藥氣一併被清除了,苗疆各地趕來的毒蟲也已經日間稀少,漸至消失。
沙曼華成了新教主,每日裡做的、不過是祈禱和閱讀,瞭解教中的教義和教主必須學習的一切:包括祭司儀式,祈福禳災,以及蠱術——按規矩,拜月教主是沒有實權的,一切重大決定由祭司作主。而平日裡的具體事務,則由風涯的弟子、教中的左護法昀息來打點。
自從立了新教主之後,大祭司便恢復到了不問世事的常態,一貫的深居簡出。沙曼華雖是當了教主,依然一如既往地敬畏這個人,為了不被斥責、努力地學好一切,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不敢去詢問大祭司,實在無法,便只有私下裡問那個少年昀息。
不同於風涯的獨斷冷漠,昀息是個脾氣溫和心思縝密的少年,沒有那種因為學習術法而產生的“非人”氣質,言談說笑間和常人無二。教中等級森嚴、普通教民侍女根本無法和教主交談,於是,新教主便和左護法熟了起來。
昀息今年不過二十一歲,瓊州橫雲峒人,出身貧賤、據說家中世代均為乞丐,自幼流落街頭、受盡旁人欺凌。十歲那年,風涯大祭司偶遊南疆,路過瓊州,驚於他的資質收其為弟子。昀息來到拜月教時,沙曼華已經被送往西域崑崙,因此兩人從未見過面,而十幾年後機緣迴轉、竟是一見如故。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當教主。我想回敦煌去。”那一日,夕陽下的聖湖畔,沙曼華抱膝坐在火紅的花叢中,終於開口對昀息說了自己心裡的話,“我想去找舒夜。”
昀息不語,許久才淡淡道:“那是不可能的。師傅說過的話、從未有人敢違背。你應看到夷湘的下場。除非有一日他不當祭司了,你才能回去。”
沙曼華微微一震,低下眼去,輕聲:“我知道。”
昀息正待說什麼,忽地看見湖邊桫欏樹下來了一個侍從、對著這邊下跪。知道教中有急事、他當即起身走了過去,聽得那人低聲稟告:“大人,有貴客到訪,現在朱雀宮中等您。”
“貴客?”昀息一驚,念頭瞬間轉了幾轉,卻想不起有何人居然能直闖月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