員上來招待,沉香一直寒著臉,她的臉本是一灘水似的澄白透明,這時含著怨氣,就如同這灘水上微風鼓浪,添了波紋,顯出老態。董碧水倒一直很有興致,問這問那,買了好幾件皮大衣。那時沉香站在他身邊,他脫了外套掛在手臂上,少了外套的襯托,肩膀就矮了下去,人顯得又瘦白又晦暗,臉像小白桃子似的,就鼻尖上兒一片紅暈——這人,或許也有吵吵嚷嚷、喝酒作樂的時候,但氣味總是下著雨屋角的黴味,滿屋子惶惶的影子跳舞,人再是白,也被黯淡地洗褪了色,只有手指和眼袋發青,是白瓷青釉瓶子上的青暈。在那一霎那,沉香心裡猛地就是一沉,似乎要湧起一種哭意了——這一輩子就要交代給這個人了?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日子照樣地流過去,只不過她的日子,也就這樣了?那天又訂了幾件傢俱,到了晚上十一點多才回去金家。董碧水說到鑽戒,道是不是新買的,是他家原有的,是他母親胸針上的鑽石拆下來鑲在戒指上的,沉香便一直不高興。
婚禮是在三朝大飯店舉行的,排場實在是大,男女儐相都是董家的熟人,和沉香還是初次見面,因而沉香只覺得眾人中興許就她一人是個陌生人。一桌桌的敬酒,她簡直有些頭暈,董碧水在一旁倒很想扶她一把,她卻很謹慎,不願碰他。這種小矛盾,旁人自然是看不出來的。席散後,客人又要去鬧洞房,沉香微微露出不耐煩的神氣,偏偏大家都沒注意,仍是滿滿擠了一屋子人。董碧水倒是善於應酬,相當活躍地同人打趣,沉香只是默默坐在椅子上,冷漠的,微笑著,微笑裡也彷彿有著淚眼,她笑了,董碧水便覺得面板上涼涼的一滴,鹹澀的味道。眾人紛擾中,他偷眼看她,她低著頭把髮絲裡的紅綠紙屑揀出來,一片一片放在桌子上,眼角幾點亮光輕輕顫著,像在深的清的水裡浮著的幾隻小小的錫箔紙船。整個人是那樣寂寞,彷彿今天結婚的不是她,周圍歡快撒野的聲浪根本撼動不了她。幸而別人都以為她是嬌羞。
鬧洞房的人到了很晚才走。一瞬間開始了兩人的靜對。
董碧水忽然有些無故的窘態,道:“剛剛他們也太能開玩笑了。”沉香微笑道:“是啊。”董碧水有無事找事道:“屋裡太亂了,滿地的糖果紙屑,我去打掃一下。”“好的。”沉香道。這麼一來,反而不得不做了,他還真就出去找了把掃帚,很慢很慢地把地掃乾淨了,他又問,“你剛剛吃這糖了麼?”沉香搖頭,他便剝了一顆地給她,然後簡直像個賣糖果的問:“好吃嗎?還要嗎?”沉香“嗯”了一聲。那氣氛如同一個白麵團,彼此都小心的拿捏,結果你揉一下我揉一下,倉皇是灰,麵糰和了灰,變了色。“我有點困。”他笑道。“誰叫你今天說這麼多話。”沉香道。“罵我還是誇獎我。”沉香又不說話了。董碧水只得悻悻地走到床上坐著,裝模作樣打了個哈欠道:“睡了麼?很晚了。”沉香背朝他坐著,他聽見她很細的哭聲,然而她又轉過來,抹乾淨臉上的淚痕,沉靜地微笑道:“碧水,我有個請求。”“你說。”董碧水看她是認了真。她撥弄著燭花,臉上忽明忽暗,明倩緊湊的眉眼顯出下了決心的決絕,幽沉的意味,“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那樣一種幽沉,半晌才道:“等你願意的時候在說。”“你說,我隨時都願意,是什麼請求?”董碧水急急忙忙道。沉香揚了揚眉笑道:“答應得越快,反悔得越快。我看還不到說的時機。”董碧水湊過來扶著她的肩道:“好,隨你。”
沉香趕緊站起來,走到陽臺上,正當頭便是一支紅色的月亮,如同落日在玻璃上的反光,蓬蓬的光暈,是淚打溼了紙上剛寫好的字跡,一塌糊塗的朦朧。“有點怪,我突然想到自己這小半輩子。”她笑。“新婚之夜,身世之感?”董碧水跟上來道,“你向來是這樣溺於傷感。”
自藍杏走後,藍核彷彿才得了個機會好好審視自己。他是日日練功,夜夜去雜耍場子,比起從前自是不同,出落得利落高瘦,況且能掙錢,藍家人自然開始疼他。藍慶來到底是老了,身上放了肉,再好的手藝都不成了,有時看著藍核在院子裡那樣一個峭拔的身段,也會想到給他提親什麼的,他不捨得把他賣個人家當小廝雜役。而藍核,閒暇的時候,也會想到藍杏說的那番話,她跟沈亭之過,他去金家做倒插門女婿——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唱本戲文裡的故事只適合聽,不適合嘗試,他那時就明白,而他又是這樣驕傲的人,愛便愛,不愛便不愛,絕無半分拖泥帶水,痴情的條件是已經訂好了一輩子的計劃——動不動就天長地久,不僅是活不到那麼長,而且也不是你說的算的,這世上變數多得很。藍核明白了。他與藍杏,哪怕總關情,也是上輩子的風景,如果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