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壽開個堂會可少不了這些藝人,說起來,藝人們真的是一邊罵自己賤,一邊又對金萬年感激不已。他遠遠就看見了藍慶來,也不招呼,等著人家上來作揖。
藍慶來這時看到金晚年,神情一振,趕緊上前微一俯身道:“金爺!”
金萬年薄唇微抿著,不愛作聲的樣子,黑眼珠子叫人越看越深。他對藍慶來態度僵僵的,張口就把話鋒轉到藍核身上:“藍爺,新買的孩子?模樣瞧著叫人喜歡。”他說一口蘇州官話,嚀嚀的,溫軟之氣拂到臉上,把鐵骨錚錚都哈的生鏽了。在藝人們面前他總自覺是個真正的大人物,臉冷得跟張鐵皮似的,一點血色皆無,所謂的“眉目深冷,神氣嚴峻”,可往往加上這一口話,人就成了青灰色男式呢外套上細密的織金桃紅碎花,滑稽的女氣。
藍慶來介紹藍核道:“這男孩叫藍核,還有個女孩叫藍杏。這回買來兩個,一對兄妹,我看他們骨相清奇也就下狠心買了。”金萬年點頭道:“藍核藍杏,生來就要包在一起的嘛,可得好好學藝,不許叫你爹生氣!”藍核垂著頭不說話,藍慶來抬手打了他後腦勺一下:“聾了麼?回金爺的話!”藍核只得低聲道了個是。他目前是一無所有的,只等著一場人世訇訇的降臨,又自覺預知了這人世裡的許多悲哀,面上往往是淡漠的,如同雞毛撣子撲撲撣著輕塵,無味又無情。而藍慶來,他的武藝,他的事業,他從前那一點快意江湖的舊夢都成了昨夜的東西,大清沒了,鏢局沒了,連蒼老都是糊里糊塗的,他親手建造的小世界在金萬年眼裡不過是個如此容易就風流雲散的玩意兒,易散的東西比沒有擁有過的東西更讓人難堪惆悵,低伏在金萬年的世界裡,他抓在手的是沙,捏緊了就流失。
三人走著,各懷心事,藍慶來忽而笑道:“金爺的女公子快做壽了罷,我記得去年就是這個時候。”金萬年淡淡笑道:“虧你記得,還有兩個多月。”“怎麼敢忘!”藍慶來一拍腦瓜,“一連好幾年,金家女公子的堂會可是做的最堂皇的!連報紙上都登呢。”金萬年不免敷衍笑道:“多虧了你們這班老藝人,看來我閨女這次做壽,還非得請你們出馬不可!”藍慶來嘴裡說著“不敢當、不敢當”,心裡早就一口應承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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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時候,我倒要看看你新買的這兩個孩子怎麼樣?”
“噯,那我可得加緊督促他們了,您也知道現在的孩子皮,難管教。”藍慶來做出那種熟捻的口吻,拍著藍核的頭,藍核沒有應景的回應他,仍是淡木的樣子,藍慶來那時疑惑,如果藍杏在場,藍核會不會活絡一些?金萬年嗯了一聲,沒再搭腔。藍核那時匆匆一瞥金萬年,只覺得他身上有一種稀溼的苦悶的氣味,像被雨困住的小人物,臉上雨水靜靜地流的感覺,然而總是不相干的煩躁和翁鬱,和他的打手匯成一條沉默的河,暗沉沉流到人群中了,他是能夠安居的富貴閒人,連愁悶也是身外之物?天色這時已近黑,戲臺上在唱一出《玉簫女兩世姻緣》,也算不上美人絕調,卻也讓人覺得臺上是一片春光嫋娜,之於臺下倒有些恍若隔世的情味,低黃的月是玉簫裡吹出的一朵碧桃花,浸溼在蒼茫人海與青藍的夜空裡。
藍杏這人,有時身上彷彿一種刺探性質。
藍核在前堂待著,她進來自語道:“我的髮卡呢?”四處尋覓著,然而不等藍核答話,她又徑自翻身出去了,“我找茉姐兒問問。”有時她打街面上進來,手扶著醬黃|色雕龍大水缸,面如滿月,隨手束就的蓬蓬的髮髻便是烏雲追月,看一眼藍核,她道:“門板兒上錯了,我看對聯貼得不對。”(她不識字,聽路人說的)。藍核尋思著重新上門板,藍杏卻又自顧自地踱步到了院子裡,她預備找藍慶來說這事。
那晚上從雜耍場子回來後,藍核在前堂打地鋪,藍杏進來找夜宵。
“茉姐叫煎幾個今天沒有買完的包子,她嚷著餓。”藍杏扶著腰,伸手去揭蒸籠。藍核回過身一看,不由皺眉道:“你怎麼了?扶著腰做什麼?”藍杏笑呵呵道:“爹叫我頂碗水站在院子裡不許動,這一天下來腰都痠痛死了,簡直彎不下去。哪像你,功倒不用練,逛雜耍場子就逛了小半天!”接著又自言自語,“咦,包子竟有這許多沒賣出去。”
藍核招手道:“你過來,我幫你揉揉酸的地方。”他本是一句無心,倒惹得藍杏心頭微微一跳:“你真當我是妹妹麼?我偏不給你揉!”說著還是拾掇著包子,眉眼裡全然漾著笑意。藍核聽罷,卻真真有些不受用,冷笑道:“是麼?那麼最好疼死你!”“疼死也不關你什麼事。”藍杏擰腰一笑,卻牽動了痠痛的地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