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們告了退,魚貫而出。我站著原地,絲毫未動。他抬眸看我:“怎麼還不退下?”
“臣妾想陪陪皇上。”
“朕說了要你告退。”他有些不耐。
“臣妾想陪陪皇上。”我淡淡道。
他神色顯出幾分疲憊來,不再和我堅持,只是那目光有些茫然,仿若在看著窗外,仿若又什麼都沒有看。稍一留心,還能看到他嘴唇下新生的青須,給他的落寞中又添了幾分頹唐。
他解了腰上的錦囊,放在手裡摩挲著,轉目看我:“過來,陪朕說說,你八歲那年得了這個錦囊,該是看到了錦囊裡的小字了吧。”
我道:“回皇上,看到了。當時溪雲就覺得,這行詩暗隱哀傷。”
他沉默不語,許久才悵然道:“大雁歸來了。”
我有些意外,抬頭透過花廳紗窗,果然看到天邊蕩一溜兒人字形的鳥隊。只聽江朝曦吟道:“待到三軍重抖擻,再無獨望雁南飛。”隨即,他扯了扯嘴角,自嘲道:“那你有沒有覺得,這句詩除了暗隱哀傷,還很可笑?”
我驚道:“皇上,沒有”
他不聽我的否認,低著頭不辨神色,道:“你莫要解釋,如今——連朕也覺得可笑了!”
我愣住。
“說什麼再無獨望雁南飛,說什麼家人團聚!朕現在貴為天子,號令三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到頭來還不是孤家寡人。”
可想而知,那句詩對於江朝曦而言,是激勵也是希冀。掐指一算,他們母子相聚不過數月,便要天人永隔。說起來,這一生不是生離,就是死別。
我說了要陪他,可此時任何安慰的話語都會失了力度,只得無聲地走過去,輕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身軀一顫,苦笑著說了一句:“溪雲,給朕備茶。”
我應了聲“是”,見案上溫著一壺香茶,便倒了一杯遞給他。江朝曦抬手接了,卻不喝,只握在手中。
我正在暗暗生疑,忽見江朝曦手背上青筋暴起,“膨”的一聲,那瓷盞已經變成碎片,深深地刺入他的手掌。
我驚呼一聲,便要喊人,被他一把拉住。眼瞧著鮮血淋漓流下,我發了急,扯了帕子去捂,他卻避開我的手,將那一把瓷片握得更緊。
“皇上,不可!”我急得眼淚掉落下來,他卻任由鮮血淋漓而下,苦笑道:“溪雲,不用包紮了這樣子,我才好受些。”
我悽然道:“皇上,太妃福大命大,有上天庇佑,也不是沒有康復的可能。再說太妃為何拒絕服藥,皇上應該比誰都清楚,不如遂了太妃的心願,放過洵王”
話音未落,我已覺失言。江楚賢已是叛軍,是南詔最大的隱患。放了他,他也未必會放過南詔。
江朝曦展開受傷的手掌,淡淡道:“朕就是清楚自己不能放過洵王,不能遂了太妃的願,才會這樣懲罰自己。”
他靜靜地看著我,看得我很不自在,才道:“你知道齊太妃到底是誰?”
知道江朝曦這個秘密,絕不是一件好事。不過,我隱瞞得了嗎?
“是,臣妾知道。”恐怕此刻我想裝作不知道這個秘密,也晚了吧。
他靠上軟榻,閉了眼睛,一顆晶瑩淚珠悄然落下。
他有幾分疲憊地說:“傳太醫。”
片刻,幾個太醫進來問診,包紮,開藥。整個過程中,所有人都噤若寒蟬,沒人敢對江朝曦的手傷多說一句話。
那天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齊太妃。
也是我唯一一次看到那個年輕的帝王展露出他脆弱的一面。
只記得,在太醫趕來之前,江朝曦開始疲憊無力地笑。他摟住渾身顫抖的我,一遍一遍地問:“你說,將至親逼上絕路的人,死後會不會下地獄呢?”
我伏在他的肩頭,一遍一遍地告訴他——
不會,不會下地獄的。
就算你下了地獄,我也要跟著一起去。
我這樣回答他。
三天後,齊太妃殯天了。與此同時,我也得知了華綾的死訊。
華綾是自盡而死。她悲慟欲絕,觸柱而亡。
宮裡上下為此唏噓了很久。江朝曦下旨,以太妃禮厚葬齊太妃,與先帝合葬東陵,並將華綾追封為二品女官,賜姓為齊,以厚禮葬。
南詔國上下一片縞素,九重帝宮一夜之間披上一層霜白,仿若落了白雪開了梨花。沒有人明白江朝曦為何如此看重一位太妃,更何況還是一名叛變王爺的母妃。
恍惚間,我總會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