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能理解我的意圖,把我這一輪迴的狗遺體,埋葬在我親自選定的地方。
抬棺的人們,槓子都下了肩。他們緊貼著棺材,像一群合夥抬動一隻巨大甲
蟲的黃螞蟻。他們手把著系在棺底的粗麻辮子,在手揮白色小旗的班頭指揮下,
沿著漫長的甬道,正在移棺入墓。孝子賢孫們都跪在墓前,磕頭號啕。那支農民
管樂隊,在墳墓後邊,排成整齊的隊伍,在一個頭戴纓盔、手持紅纓槍尖棒的人
指揮下,演奏起一首旋律極快的進行曲,讓那些抬棺人墓的人腳步凌亂。但沒有
人去指責樂隊,大多數人也沒有感受到樂曲的不和諧。只有極少數懂行的人往那
裡顧盼,金黃|色的長號、短號和圓號,在陰霾的天氣裡閃閃發光,為這陰鬱的葬
禮,增添了幾分亮色。
——我幾乎哭暈過去,我聽到背後有人在喊叫,但我聽不清他們喊的是什麼。
娘啊,讓我再看您一眼吧……我伸手揭開了蒙在母親臉上的那張黃表紙。一個與
我母親的面容毫無相似之處的老太太忽地坐了起來,用特別嚴肅的腔調說:兒啊,
解放軍優待俘虜,你繳槍投降吧!——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腦子裡一片空白。那
些圍在棺材周圍的人一擁而上,把我按在地上。有兩隻冰涼的手,從我的腰裡,
拽出了一支槍,又拽出一支槍。
——就在你母親的棺材即將完全進入墓道的那一刻,一個身披著肥大棉襖的
人,從看熱鬧的人群裡衝出來。他步履踉蹌,身上散發著濃濃的酒氣。他一邊跌
跌撞撞地奔跑,一邊把外面那件肥大的棉襖脫下來往後扔去。棉襖落地,猶如一
只死羊。他手腳並用地爬上了你母親的墓頂,身體搖晃著,似乎要滑下去,但沒
有滑下去,他站穩了。洪泰嶽!洪泰嶽!他穩穩地站在你母親的墓上,努著勁兒
()好看的txt電子書
挺直腰板。他穿著一身破舊的、土黃|色的軍裝,腰裡扎著一圈粗大的紅色雷管。
他高高地舉起一隻手臂,大聲吼叫著:“同志們,無產階級的兄弟們,弗拉基米
爾。伊里奇。列寧和毛澤東的戰士們,我們向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全世界無產
者共同的敵人、地球的破壞者西門金龍展開鬥爭的時刻到了!”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片刻之後,有的人調頭逃竄,有的人俯臥在地,有的人
手足無措。龐抗美本能地把女兒拖到身後,她似乎很驚慌,但她立即鎮定下來。
她往前走了幾步,聲色俱厲地說:“洪泰嶽,我是中共高密縣委書記龐抗美,我
命令你,立即停止你的愚蠢行為!”
“龐抗美,別給我擺你的臭架子!你算什麼中共縣委書記?!你和西門金龍
勾搭連環,狼狽為奸,在高密東北鄉復辟了資本主義,使紅色的高密東北鄉,變
成了黑色的高密東北鄉,你們是無產階級的叛徒,是人民的敵人!”
西門金龍站起來,把孝帽子推到腦後——孝帽子掉在地上——他伸出一隻手,
彷彿在安撫一頭暴怒的公牛。他慢慢地向墳墓接近。
“別靠近我!”洪泰嶽把右手伸向腰間的導火索,大聲地喊叫著。
“大叔,好大叔啊……”西門金龍和顏悅色地說,“我是您一手培養起來的
啊,您的教導我字字句句都記在心頭。大叔啊,社會發展了,時代變化了,我金
龍所做的一切,都是與時俱進啊!大叔啊,您憑良心說,這十幾年來,鄉親們的
生活,是不是越過越好啊……”
“你少給我花言巧語!”
“大叔,您下來,”金龍說,“您以為我幹得不好,我馬上辭職讓賢,要不,
西門屯的大印,還由您老來執掌。”
在西門金龍與洪泰嶽對話的時候,那幾個開著警車為龐抗美開道的警察,匍
匐著向墳墓前進。就在警察躍起的當兒,洪泰嶽跳下墳墓,與西門金龍緊緊摟抱
在一起。
一聲沉悶的爆炸聲響起,空氣中瀰漫開硝煙和血腥的氣味。
過了好像許久許久,驚魂未定的人們才亂哄哄地圍攏上去。他們把這兩個血
肉模糊的人分拆開,金龍已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