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按慣例,我持黑,你持白。”曾國藩說,臉上露出一絲極淺的笑容,同時舉起一枚黑子來,在空中停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慢慢按下。康福看出那隻手在微微顫抖。十餘年間,康福與曾國藩也不知下過多少局棋了。在康福的指點下,曾國藩的棋藝雖有提高,但始終沒有跳出他幾十年來所形成的格局。他的棋下得平實,很少有意外之著出現,但他很沉穩,從不心粗氣浮,不管處於怎樣的劣勢,他都不慌不忙,冷靜應付,康福為數不多的敗局,又恰恰幾乎全部是敗在這種時候。令康福印象最深的是,曾國藩的棋德很好,從不悔子,敗後也從不發脾氣。有時一邊下棋,一邊談古論今,康福從中學到不少知識。他記得,曾國藩在棋枰前曾兩次對他說過圍棋賭墅的典故,他因而知道,謝安是這個湘軍統帥心中極為欽佩的人物。
黑白棋子一個個地落在棋枰上,往事也在康福的腦中一件件地浮出。他始終記得,在前往池州勸說韋俊投降的頭天晚上,面對著棋枰,曾國藩和他的一番對話。
“價人,你這副祖傳圍棋就要送給別人了,你不心疼嗎?”當康福把棋子一枚枚地放進盒子裡時,曾國藩問。
“傳了九代的棋子要送給別人,我當然心裡不安。不過,假使真的能為朝廷招降一批悍賊,換回一座城池,那我也就不心疼了。”康福說的完全是心裡話。
“你真是一個顧大局、識大體的人。”曾國藩讚揚,“不過,這副棋子我今後還得設法把它要回來的。”
“怎麼個要法?”康福不解,“送出的東西還能再要回來嗎?”
“我會跟韋俊講明白,再用東西把它換回來。”
康福很感激。
待康福把全部棋子都收好後,曾國藩突然說:“價人,你想過沒有,世界上的人,其實就是棋枰上的子,無論是我們還是長毛都如此。我常常這樣想,每當想起這點,便很灰心,不知你想過沒有?”
“我也想過。不過我想,只有我們這些人才是棋子,大人你老不是,你老是執子的人。”康福笑著說。
“不是的。”曾國藩搖搖頭,凝重地說,“包括我在內都是棋子,都是身不由己任別人擺佈的黑白之子。”
“別人是誰呢?”康福睜大眼睛問,“是皇上嗎?”
“皇上有時是執子的人,有時又是被執的子,說到底皇上也是棋子。”曾國藩兩眼望著空空的紋枰,似在深思。
“那麼這個‘別人’究竟是誰呢?”康福追問。
“冥冥上蒼!”曾國藩苦笑著回答。
康福很想再聽下去,聽聽這個學識淵博、與眾不同的大人物對人生的看法,他估計這中間一定會有些精闢的論述,但是他失望了。只見曾國藩站了起來,說:“今天很晚了,你明天還要啟程辦大事,等你把韋俊勸說過來後,我們再來好好聊聊。”
韋俊投降後,曾國藩再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不過,康福也從中看出了湘軍統帥靈府深處的另一面——怯弱!
“價人,該你走了。”曾國藩輕輕地提醒。康福從往事的回憶中醒過來,趕緊投下一子。這個子投得不是地方,本來有利的局面變得不利了。
康福今夜實在沒有心思下棋,他勉力下了幾個子,逐漸地把局面挽回來了。剛剛鬆一口氣,曾國藩又開口了:“價人,我知道我活不久了,這局棋是我今生最後一局棋。雖然我很想再留你在我身邊,實際上也沒有這個必要了。價人,我和你二十年前以圍棋相識,二十年後又以最後一局圍棋結束,說起來,這也是一段緣分。你還記得那年我跟你說過,我們都是棋子的話嗎?”
“記得。”康福沉重地應了一聲。
“我這一生,尤其是這二十年來,做了許多身不由己的事,今夜想起來,彷彿如夢境一般;還有許多事,我想做又不能做到,更使我痛心。我正好比一枚棋子,被人放到這裡或放到那裡,自己竟然都做不得主。”
當年去池州的前夜,親兵營營官康福對湘軍統帥的“我們都是棋子”的話,有著一聽究竟的興趣。今夜,東梁山的隱士康伏對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毅勇侯的這句話,卻頓生反感。康福想:為什麼他要提起這話呢?是不是要推卸殺害韋俊叔侄的責任呢?康福終於忍不住了:“曾大人,你說你好比棋子,身不由己,難道說殺韋俊、韋以德也是身不由己嗎?”
康福的嚴厲責問,使曾國藩頗為難堪,他無力地回答:“你說得對,殺韋俊、韋以德,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我知道這件事對你有刺激,因為你對他們許過諾言。但價人,你想過沒有,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