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他自己才聽得見。
“我對不起溫甫。”沉默一段很長時間後,曾國藩從心底裡吐出一句話來。
“我這次回湖南時將在九江上岸,把六哥的遺骸帶回去歸葬祖塋,不能讓他孤魂無依。”曾國荃說著說著,動起手足真情來,潸然淚下。
曾國藩的心情本來就夠沉重了,九弟的這句哀傷的話又益發加重了負疚之心的重量,但他想到溫甫的遺骸一旦運回家中,豈不多出許多麻煩來,說不定隱瞞了十多年之久的事又會因此而徹底暴露。不能!他狠了狠心,說:“你到廬山去,給他的墳頭培培土,磕三個頭就算了。溫甫在廣敷先生的啟迪下,已將人情生死都看透了,也不會有孤魂在外的哀怨,不必再歸葬祖塋了。”
曾國藩茫然望著九弟,眼睛裡慢慢流出幾滴渾濁的淚水來。許久,他輕輕地對國荃說:“九弟,明天你安排一條小火輪,叫叔耘到廬山去一趟,把廣敷先生接到江寧,我想見他一面。”
十一陳廣敷三見曾國藩
十天過後,薛福成走進了督署書房。
“廣敷先生呢?他不在廬山,還是不肯來?”見只有薛福成一人進來,曾國藩奇怪地問。
“廣敷先生來了,他到雞鳴寺去了。”薛福成笑著回答。
“他為何不到督署來見我,卻要去雞鳴寺?”曾國藩愈發奇怪了。
“他有一封信給大人,還有件小禮物。”薛福成取出一封信和一個野藤編織的小籠子來,放在書案上。
曾國藩開啟信來,上面寫著:
爵相大人鈞鑒:
大人不忘舊情,派人來廬山相邀,令山人且喜且愧。然山人道裝十餘年,不習慣再著世人之衣冠,其貌又甚醜陋,見者皆以為鍾馗復生,二者均不宜進督署。雞鳴寺靈照長老智慧圓通,乃山人老友,山人不揣冒犯,恭請大人枉駕雞鳴寺,一敘別情若何?
知大人近來不適,特託叔耘先生先呈小丸三粒。此乃山人採天地之精氣,集山川之珍華,積數年之力而成。大人白天屏息思念,夜間臨睡前吞服一粒。第四天上午,山人在雞鳴山下敬候車駕。
江右陳敷頓首拜上
曾國荃在一旁看了,說:“廣敷先生倒擺起款式來了!天氣寒冷,大哥身體又這樣弱,如何去得雞鳴寺?明天夜晚,打發一乘轎子把他接進衙門來就行了。”
曾國藩說:“信中的潛臺詞你沒看出來,道裝、醜貌都是託詞,廣敷先生的本意是不願進衙門,怕有損他的道家風骨;且信上還說雞鳴寺的住持智慧圓通,也可能是想讓我與靈照也見見面。他送了三粒丸子,話說得神奇,先吃了後再說。”
說完從藤籠子裡掏出一個小油紙包。開啟油紙,露出三粒褐黃色小藥丸,書房裡立刻香氣四溢。曾國藩高興地對九弟說:“廣敷先生精於岐黃,說不定這是三粒仙丹哩!”
“若真的如廣敷先生所說的,吃了這三粒丸子後可以上得雞鳴山,那真是一件大好事,我們還得好好謝謝他。”一向對陳廣敷很尊敬的曾國荃也樂了。
“叔耘,你明天去雞鳴寺告訴廣敷先生,就說我一切照他的話辦。”
當天,曾國藩便遵照廣敷所囑,白天什麼事都不想,也不看書看檔案,晚間服了一粒丸子後便早早地睡了。第二天早上醒來,覺得精神好多了。紀澤扶著父親走出房外,繞著屋子轉了一圈,進屋後居然能吃下一碗紅棗稀飯。三天下來,曾國藩精神大振。到了第四天早上,他彷彿覺得百病祛除,完全康復了。曾國荃讚道:“廣敷先生真是神仙,我們向他多討幾粒來。”
一連晴了好些天,今天又是一個大晴天,初春的江寧城,比往年這個時候要和暖得多。吃過早飯後,兩頂普通民轎抬出了總督衙門,後面跟著幾個家人打扮的兵弁。
兩江總督衙門與雞鳴山相隔並不遠,不到半個時辰,兩頂轎子便停在山腳了。曾國藩、曾國荃兄弟剛走出轎門,老遠便看見一僧一道正朝著他們走來。道人走在前面,穿一襲杏黃長棉袍,頭上戴著空頂硬簷黃道冠,一束白髮挽成一個圓髻露在外面,橫插一根牛骨簪子,醜陋的面孔上綻開祥和的笑容,顯然是廣敷先生。稍後一點的和尚披一件色彩斑斕的大紅銷金袈裟,胸前掛一串黑亮髮光的念珠,頭上不戴帽子,臉上,頭頂都煥發出一種奕奕神采。曾氏兄弟知道,這一定就是靈照長老。
“罪過,罪過!大冷天氣,勞動大人和九帥。”廣敷樂呵呵地迎上前去。
“兩位大人大駕光臨,寒寺生輝,請恕貧僧未能遠迎。”靈照雙手合十,腰微微彎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