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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部分

略微舒服點後,曾國藩再也不願躺在竹床上了,他起來披件衣服,坐在椅子上,望著跳躍的燈火,心馳神往,浮想聯翩。他想起在湘鄉縣城與羅澤南暢談辦練勇的那個夜晚,想起郭嵩燾、陳敷的預言,想起在母親靈柩旁焚折辭父、墨絰出山時的誓詞,想起在長沙城受到鮑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想起船山公後裔贈送寶劍時的祝願,想起江西幾年的困苦,想起投水自殺的恥辱,想起重回荷葉塘守墓的沮喪,想起復出後的三河之敗,想起滿弟的病逝,想起自九弟圍金陵以來為之提心吊膽的日日夜夜,一時百感交集。曾國藩愈想愈不好受,最後禁不住潸然淚下。他感到奇怪,這樣一樁千盼萬盼的大喜事,真的來到了,為什麼給自己帶來的喜悅只有兩三分,傷感卻佔了七八分呢?

第二天一大早,紀澤來到父親房裡請安。見父親如同往日一樣,端坐在書案前,臨摹劉石庵的《清愛堂帖》。在紀澤看來,父親寫的字足可以自成一家,不必再學別人的字了。看著父親頭上滲出一層細細汗珠,一向對父親崇拜至極的曾紀澤,此時更增添一番敬意。

“父親大人安好!”紀澤重複著每天早上的現話。

“起來多久了?”曾國藩問,頭沒抬,手仍在寫。

“有半個時辰了。”紀澤恭敬地回答。

“今天散步到了哪些地方?”曾國藩規定兒子早晨起床後要到戶外去散步,晚飯後也要走一千步。

“今天沒有走多遠,就在西門外小池塘邊轉了轉。”

“昨夜你九叔來了一封信。”曾國藩筆仍未停。

“九叔信上說了些什麼?仗打得順利嗎?”紀澤急切地問。

“金陵已被你九叔攻下了。”曾國藩邊說邊用力寫了一橫,臉色平靜得如同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

“九叔打下了金陵!”紀澤簡直不敢相信,隨即他就覺得這個語氣不對頭,對父親的話還能懷疑嗎?父親常常教導自己,為人要誠敬,要勤奮,誠敬從不打誑語做起,勤奮從不晏起床做起。父親難道還會打誑語嗎?何況這樣大的事情!紀澤興奮萬分,高聲喊起來:“金陵打下了!”

“甲三!”曾國藩威嚴地斥責,“大喊大鬧,成何體統!”

“是!”紀澤意識到自己的不應該。父親常說舉止要厚重,怎麼又忘記了!

“你去告訴楊國棟、彭壽頤等人,我在這裡等他們。”

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安慶全城都知道金陵已攻下了。兩江總督衙門張燈結綵,鞭炮連天,幕僚們彈冠相慶,喜氣融融。曾國藩的簽押房賀客絡繹不絕,道喜聲、頌揚聲洋洋盈耳。曾國藩始終以素日一貫的凝重、從容的態度接待,只是臉上增添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過幾天,曾國荃又送來一封詳細的信,報告內城也已拿下,並附來一疊厚厚的保舉單。彭壽頤等人按照這封信的內容擬好了報捷折。對奏稿的審閱,曾國藩歷來十分慎重,今天這份摺子非比尋常,他關起房門,謝絕一切客人,一字一句地仔細斟酌。

奏稿自然擬得很好。條理清晰,文句流暢,對自六月份以來各種攻城的準備,尤其是十六日那天各路人馬勇猛攻城以及進城後的劇烈搏鬥,都寫得具體紮實,且主次詳略都很得當,雖然比往日的奏摺要長些,但這樣一件大喜事,長些也是應該的。要說欠缺,那就是奏稿中迴避了一件大事,即偽幼主的下落如何。曾國荃信上說,偽幼主據傳已逃出城外,也有的說已自焚於宮中,但至今都未得到證實。彭壽頤等人對此如何措詞拿不定主意。這是一件大事。既已寫偽天王服毒而死,怎能不言及偽幼主呢?曾國藩想,偽幼主是個未滿十六歲的孩子,在如此兵火慌亂中,能有什麼作為,死的可能性極大,即使逃出城也免不了一死。為了使勝利顯得更圓滿,曾國藩在中間添上一句:“城破後偽幼主積薪宮殿,舉火自焚。”想想覺得不妥,因為畢竟沒有確證。他又在前面加上“據城內各賊供稱”七個字,今後實在不是這回事,也好有一個轉圜。曾國藩將修改後的奏稿再從頭至尾讀一遍,覺得事情是敘述清楚了,但意猶未盡。古往今來,這樣的奏摺能有幾篇!當年的翰林院侍講學士,決心親自寫一段動人的文字接在後面,讓它與攻克金陵的巨大功勳相匹配,成為一篇傳播海內、流芳百世的名奏疏。

曾國藩背手在室內踱步,時時撫摸近來大為稀疏的長鬚,口裡喃喃念著,然後坐在桌前,凝神片刻,提起筆來,在奏稿後面補了一段:“臣等伏查洪逆倡亂粵西,於今十有五年,竊據金陵亦十二年,流毒海內,神人共憤。我朝武功之超越前古,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