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馬榮,店堂裡還有一位客人。那人五十開外年紀,穿著一件褪了顏色的藍布長袍,顯得很寒傖。他低頭正看著手中的幾個木偶傀儡出神,靠牆放著他的一架嵌鏡大箱,大箱外罩著藍布遮簾。他的左肩上蹲著一隻栗色的小彌猴,尾巴盤在主人的頸項上,正齜牙咧嘴望著馬榮,發出一聲聲尖厲的嘶叫。那人半晌才抬起頭來向馬榮溜了一瞥,開言道:“自個慢慢喝吧,掌櫃的心境不佳,不能來應酬。這裡左鄰右舍都染上了時疫,一個時辰裡就抬走了三個死人!”
馬榮忿忿地說:“這酒店又臭又髒,不犯時疫都要憋死人,還居然掛什麼‘五福’的招牌!”
那人笑道:“五福,這是人人都向往的。高官、厚祿、長壽、健康、多子,為何不能用來取這酒店的牌號呢?這也是貧苦人的良好祈願啊!儘管他們往往只得其中一福—
—多子。但他們不怨天、不尤人,苦在其中也樂在其中。端的也不差於富貴人家的五福。”
馬榮端起酒杯坐到那人座頭旁,問道:“先生是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戲的吧!敢問先生尊姓,貴宅何處?”
“在下姓袁,雙名玉堂。現住在舊城的一條又暗又髒又窄的小巷裡。長官可熟悉長安舊城?”
“略知些大端。今夜我便要去那裡巡查。”馬榮答道。
袁玉堂說:“舊城裡貧富懸殊,貴賤有霄壤之隔。窮苦人為填飽肚子日出而作,日沒而息、終年奔波勞碌卻飽暖難酬。而高宅大院的公子王孫們則日日鬥雞走狗,呼盧押妓,一擲千金。倚仗祖上的封蔭權勢胡作非為,踐踏王法,虐人害命而無人拘管!”
馬榮道:“休得狂言!當今清平世界,君明臣賢,人人樂業。就是這癘疫猖獗之非常之際,也決不容歹徒惡魔悖逆無理,殘害百姓。”
袁玉堂輕蔑地看了馬榮一眼,道:“長官不妨自己掀開那遮簾向裡張望。”
馬榮好奇,便掀開那嵌鏡大箱外的布簾向裡張望。只見一條彩繪雕飾的長廊,長廊外遮著湘妃竹簾。一個身穿玄緞長褂袍的男子正掄起鞭子抽打著裸體俯臥在繡榻上的女子。那可憐的女子淚痕滿面,鮮血淋漓,烏黑的長髮垂下到地上。突然那男子的動作停止了,握著鞭子的手懸在半空,一動不動。
馬榮轉過臉來怒叱:“袁先生,跟隨我去捉拿那個魔君!我看清楚了,他又高又瘦,穿著一件玄緞褂袍。我是京營十六衛的果毅都尉,專一捉拿此等虐人害物的惡魔歹人。”
“長官且莫躁急。這只是一套連環圖片,與木偶傀儡一般,不是真人物。”袁玉堂笑了一笑說道。“我這方盒裡有三十多套這樣的連環圖片,描繪的都是舊時的人物傳奇,有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也有真實的閨閣遺恨,人間悲劇。長官不妨再看這一套。”
馬榮掀開遮簾又向裡望去,只見楊柳蔭裡一幢幽雅的樓閣,垂柳在微風中嫋娜飄拂,下面是一條小河,水亭邊維繫著一葉小舟。一個人打起槳,小舟便沿楊柳岸緩緩而行,船尾坐著一位婢婷的女子。驟然間,那樓閣的門開了,奔出一個白鬍子老人,氣急敗壞,手中拿著一根棍子,迫到一座小橋上。接著又一動不動了,然後是一片漆黑。
馬榮正看得入神,心裡不免懊喪。且又不解圖片意義,好生納罕。
袁玉堂說道:“箱裡的蠟燭熄了,長官姑且就看到這裡吧!”
馬榮問道:“袁先生如何使得這圖片恁的活動可愛。與生人舉止相彷彿?”
袁玉堂答道:“此是我袁家一點傳世絕藝,外人且是不曉。這傀儡戲,畫圖有陰暗,人物有動靜,全在於手指的靈巧和幻光的配合,才使風景畫圖栩栩如生,人物舉措盡合規度……”
突然,一個身材頎長,纖腰嫋娜的女子走進店堂,袁玉堂驀地一愣。
第六章
“那女子婷婷玉立,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傲慢地將店堂遍看了一遭。她身上穿一件藍底白花薄綢衫,下系一條玄色百桐長裙。臉似堆花,體如琢玉,朱唇皓齒,光豔照人。見她拖起長裙,悉卒有聲;走到櫃檯前,將手指在那櫃檯上敲了兩下,裡屋立即走出那駝背掌櫃。駝背一見女子,忙堆起一臉笑,親執酒壺與女子斟了滿滿一盅酒。女子仰脖一飲而盡,駝背掌櫃又滿滿地替她斟了一盅。
馬榮看得愣了,肚裡好一陣喝彩。他生乎不曾見著過這般天姿絕色的貧家女子,又如此豪飲,韻格非凡,氣度懾人。
他推了推椎袁玉堂的肘膊,小聲問道:“袁先生可認識這女子?”
袁玉堂捻了捻額下一絡參差不齊的灰白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