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十一行走在路邊,看著倒影在水中被水浪擊得支離破碎的燈光,卻沒有了路上緊張的情緒。
那時候老家也沒有學生老師買得起手機,一到縣城根本無法聯絡,他不知道鎮中學的那些老師學生在哪裡落腳,也不知道去哪裡找他們,對考試也並不是胸有成竹,卻莫名地放鬆了。
這是他記憶中第二次踏足縣城。第一次還在上小學之前,爸爸帶他來的。他對這些道路不熟悉,隨便揀了條能走的,碰到了不少三三兩兩的備考學生,十一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從他們臉上掠過,更多時候是放在洪水上。
那些渾黃的水,像一隻巨獸,擁有無數的觸角和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悄無聲息地把這些自詡高貴的人類拖下地獄深淵。
十一不會游泳。雖然家門前有條大河,每年夏天都有數次的洪水,但他的確不會游泳。
大概四五歲的時候,跟隨大姐到已經被水淹沒的稻田裡玩水,稻田是梯形的,大概是因為看見了一條遊動的螞蝗,他慌不擇路地在水裡跋涉,一腳踩空,身子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在水裡睜開眼睛,螞蝗已經不知去處,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橫在面前的田埂,慌亂地划動手腳,在被憋死前終於摸到了田埂,他牢牢地抓住長在田埂上的野草,爬回去。沒有人發現這個孩子曾經溺水,也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經歷了一場關乎生死的掙扎。
上岸後坐了很久,穿著的小褲衩差點都幹了,他才回家去,從此不再靠近水邊。
拐過了另一條街道,有人在喊他:“陶景明?陶景明!”
抬頭一看,不認識。
那人笑著說:“我記得你,考體育的時候你來過我們學校。”
接下來的一切都像夢一般,在狹小的店裡吃飯,很擠,地上都是鞋子帶來的水跡,髒兮兮的,飯菜裝在菜盤子裡,白米飯上堆著空心菜和一些肥瘦相間的紅燒肉,沒有什麼食慾,又因為沒有人跟他要錢,十一吃得很不安,只動了一點點,到預訂的旅店時老師跟他要了八十塊的飯費和住宿費,他才後悔沒有把那盤子飯菜吃完。
十一暈車。旅店裡鬧哄哄菜市場一般,吵得他更暈乎乎的,連牆壁都在晃動,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終於可以入睡,半夜時卻又被叫起來,說是洪水水位上漲,旅店怕要被淹,只好轉移,到了縣招待所,每個人多加40塊住宿費。
三天時間一晃而過,最後一天下午考完後立即坐船回學校,那幾天雨總下個不停,到達學校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大滴大滴的雨點在水面上砸出朵朵水花,耳朵裡滿是頭頂上雨滴敲擊船篷的聲音,高出正常河面數十米的泥路早已被淹在水底,大盞的汽油燈照出一片水面,路邊的竹子只看得見綠色的竹冠,下面不知道有多深,大船無法開進去,水面有電線攔路。
臨時找來的小木船把學生一個個接走,十一看見那些架得高高的電線就離水面半米不到,經過的時候艄公拿竹竿把電線輕輕挑起,船上的人矮著身子才能過去。
學校的宿舍大部分已經被水淹了,有學生脫光衣服摸黑下水,進寢室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被褥,書本,都被泡透了。
漆黑的下著雨的夜裡手電的光柱刺破黑夜,有人在哭。
那一年,棲龍江洪水水位最高104。58米,前所未有,百年不遇。
中考分數出來後,不出意外的沒有考上縣一中,差了十多分。兩地的教育還是有差別的,有些課本內容大致一樣,但考試側重點不一樣,舟車勞頓也是一個原因。十一從來不是會為失敗找藉口的人,大姐已經找到工作了,年齡也滿十八歲,光明正大地進了工廠,做了一個小小的工人,他蹲在洪水退後的街道邊,對站著抽菸一言不發的爸爸說:“我不想念書了。”
那是十一第一次跟爸爸說自己的想法,爸爸沒有在意:“要念,至多多交些擇校費。”
十一沒有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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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昶年從後視鏡裡看陶景明,十幾年過去,這個人只是個子長開了些,年紀也該有三十了,給人的感覺卻還像個學生,露出的面板白皙,看著瘦瘦的,力氣卻大得很,看他下午抗大包,別人都一次一個,他一次倆,也不知道那瘦瘦的身板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量。
七拐八拐到了一處比較僻靜的地方,車子停放在停車場,兩人沿著鋪了青石板的路往前走,路兩邊都是青磚的老房子,偶爾會有孩子大叫著從身旁跑過,燕昶年說:“前面有家飯店,很有些特色,環境也好,我經常來的。”
十一無所謂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