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若市,風頭無倆。杜謹行打點好一切,牽掛家中妻兒,雖捨不得弟弟,卻還是早早地辭行了。
杜慎言送他至郊外,杜謹行打量著一手帶大的幼弟,是真真正正的春風得意馬蹄輕,也是真真正正的陌上少年足風流。恍然間,幼時情景歷歷在目,不禁慨然而笑,笑聲中頗多嘆息。
“簡之,且送到這兒罷。”謹行駐步,見幼弟凝眉,目中滿滿的不捨,寬慰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哥哥知道你是有大志向的人,從此海闊天空,你也可以一展抱負。”
“只是官場莫測,還是要謹言慎行。”頓了頓,又叮囑道,“我讓張伯和童兒留下照顧你,你自己也要學會照顧自己,不可再像從前那般不以為意。”
杜慎言點頭一一應允。
“去吧——”謹行長嘆一聲,“今日一別,自有相見之日,待再相見時,我的弟弟,定當令我刮目相看!”
杜慎言猛然間驚醒,原來他方才不知不覺睡過去了,此時乍然而醒,便再也睡不著了。側頭看了一眼妖怪,它閉著雙目,似乎已是睡熟。
杜慎言猶豫了一會,將它橫在腰間的手拿開,披上一件衣服,走出洞外。
外頭夜涼如水,天空高闊,月光清柔,為腳下瀟瀟林海撒上一層銀粉。
天高海闊,天高海闊。他自嘲一笑,他在這巨大樹幹之上,再難挪動半步,縱使天高海闊,同他又有什麼關係!
他懶洋洋地靠著枝幹,眼神空茫茫地投向前方,提不起半點勁來。驀然間手臂一緊,不由自主地被拉了起來。
那妖怪抱起他,他任由它抱著,不知道它打的什麼主意,卻也懶得問它。妖怪足下發力,帶著他朝古木頂端躍去。
仍然是那一根枝頭,仍然是那一朵花,杜慎言手指摩挲了一下花瓣,靠著枝頭默不作聲。
“這花叫蚩靈。”妖怪突然道,又用獸語重複了一遍。杜慎言發現這正是妖怪喚他的名字。只不過這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書生如是想。
清氣縈繞,月華流轉,這一處一向是妖怪最喜愛的地方,在未遇到書生前,它幾乎每晚都會上這兒來。
此時帶著書生上來,粗糙的掌心握住書生纖瘦柔軟的手指。
杜慎言手指微動,卻沒有揮開,掃了一眼妖怪,粗獷的面容上,深紅雙目愣愣地看著自己。它看了許久,似乎想把眼前這個人印在自己腦海裡。
杜慎言避開他的目光,將頭靠在枝幹上,一人一妖相對無言,這般吹了一夜的風。直到天光微熹,也不帶他下去。
杜慎言心中詫異,但最終耐不過瞌睡,迷迷糊糊睡著了。朦朧中,忽然聽到周遭人聲嘈雜,隱約有人喚他。
掙扎著睜開眼,日光刺目,耳邊有人道:”人醒了,醒了……”
杜慎言眯眼,才瞧見身旁幾個官差模樣的人,團團將他圍住,盤問了一番。杜慎言仍有些懵怔,報上了名諱。
其中一個官差大喜道:“杜大人,我們好找,幾十天過去了才見著您影子。”當下攙著杜慎言起身。杜慎言聽著他話,猶如在夢中,手一動,發覺手邊一朵潔白美碩的花兒,赫然是那古木最頂端枝頭上的那朵。心下猶如翻了五味瓶,酸甜苦澀盡皆有之。回望身後,哪裡還有那妖怪的影子。
“我……”杜慎言嗓音乾澀,一時間不知說些什麼,“你……”他終日想著離開,當那妖怪當真放手,一下子倒是茫然無措起來。
“大人,您喚我姚武便好。”扶著他的官差道,幫他把衣服上沾著的土拍乾淨。
“你們如何找到這邊來的?”杜慎言愣愣問道。
姚武便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原來府衙接到朝廷發來了上任函後,已經派人前去驛站迎接,結果走到半途便發現了兩人倒在地上。他們上前檢視,其中一個老人仍留著一口氣,從他口中得知事情始末。
杜慎言心道:“那必是張伯與童兒了!”目露欣喜:“張伯可安在?”
姚武不做聲,杜慎言的心隨之沉了下去。
姚武道:“他撐了兩天,沒熬過去。”老人死前仍記掛著小少爺,哀求當地的衙署去將人尋回來。
這片密林,入了的人從來沒聽說過能再出來的。只是失蹤的是朝廷官員,若是在這地界上遭遇了不測,上頭怪罪下來,可擔不起這責任。
是以他們找了許久,原先也並未抱有希望,卻沒想到竟真的找到了人。書生氣息平穩,身體無恙,倒真是福大命大。
杜慎言怔忪良久,才長嘆一口氣,對姚武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