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留下恐怖的後果,使我得以從各種角度重新設想戰爭現場。在漫天火海的景象中,勢必夾雜著鋼鐵高溫燃燒後的氣味,還有潑灑的汽油所散發出的味道。這樣的景象縈迴不去,令人不安,無怪乎作戰人員稱他們的坦克為“鐵棺材”。後來我兩度執行坦克任務,但沒有碰到任何反坦克武器。在第一次任務中,日軍的機關槍輕輕刮傷坦克,讓外漆受損。但四周的草地太厚,我看不清楚事情始末。第二次任務是率領步兵進入臘戍。充當機槍手的我,奉令不放過任何可疑角落,我也照辦。我懷疑城裡是否還有日軍存在,我只看到一隻狗飛速奔跑,這隻狗十分聰明,衝向我們,但躲到子彈彈道下方。敵軍在遠距離的炮轟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喜歡在報社的兼差工作,因為有許多瑣碎小事無法寫進正式的報告中。前線軍官從散兵坑出來時氣定神閒,好整以暇地刷牙刮鬍,即使是軍事史家,也會錯過這樣的場景。他們的不慌不忙有時令人氣惱。有一次我和一位營長走在柏油路面上,他警告我不要踩到地雷,但語調太過漫不經心,幾乎是用唱的:“喔喔,你要踩到地雷了!”這時我才發現,就在正前方的路表有數處鬆動。日軍一定匆忙行事,因此重新填過的地面十分明顯,即使連地雷的黃色雷管都清晰可見。可以理解的是,這些不是針對人的地雷,而是針對坦克及卡車的地雷。事實上是我的錯,我不應該被散落路邊的雜物所吸引,因而忽略了前方的危險。但我的同伴曾少校在示警時語氣應該可以再加強一些,抑揚頓挫可以再明顯一些。我對他說,如果我真的誤觸地雷,對他也沒好處。
我開坦克進臘戍時,一位坦克班的班長受了輕傷。他回來時,頭上已經過急救包紮,血跡斑斑,但是他困窘地不得了。意外之所以發生,是因為他讓炮塔蓋開啟得太久,日軍以榴彈炮瞄準我們時,他來不及應戰。但是他否認在戰役中受傷。他極力辯解:“看,我只是稍微刮傷而已。彈殼擊中磚牆,打下一些塵土和灰泥,對吧?所以有一大堆煙塵掉到我頭上。沒有什麼好緊張的!你怎麼可以說我被彈殼打到呢?我又不是銅牆鐵壁,對不對?”士官對戰爭的風險輕描淡寫,對他們扮演的英雄角色不以為意,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
我喜歡聽士兵間的對談。八莫戰役所以曠日耗時,原因之一是我們後方的橋被雨季時的大雨沖垮,坦克因此開不進來。有一天我聽到一名卡車司機對另一名司機說:“坦克車有什麼用?只要給我一千盧比,我向你保證,我可以開著我的GMC卡車在城裡橫衝直撞,效果就和裝甲車一樣。”但他的同伴不為所動:“好啊,老兄,我可以替你保管錢。”
在緬甸和印度,士兵每個月可以獲得十二到二十盧比(三到五美元)的零用錢。大多數人都花在香菸上,但也有人節儉會打算,省下錢來買手錶。有一次,我們的前線響起日軍坦克戰的警報,一名連長推火箭炮上前線。在這緊要關頭時,一名武裝火箭炮的中士忽而回頭,打算向連長的勤務兵買手錶,那可是十足的五盧比。交易沒有成功,不過我們可一點都不意外,因為勤務兵開價兩百五十盧比。
當然,戰爭不可能總是如此滑稽。事實上,每天都有人被炸斷腿,頭顱大開,胸部被打穿。我看到的人類痛苦不知凡幾。我聽說,德軍讓軍樂隊在戰場上吹奏送葬曲,美國的作戰部隊中有墳墓註冊處,但駐印軍一切付之闕如。我們的死者,如果算得上埋葬的話,只不過在屍身上覆蓋一層薄土。雨季時大雨沖重新整理挖的墓地,淒涼的光景讓路人也覺感傷。大多數的日軍屍身橫在路旁,無人聞問。我在中學時,曾經讀過一篇反戰文章,作者描述他曾躺在死人旁邊,看到蛆在屍身上翻滾蠕動,我從沒想過自己會親自經歷他的描寫。在緬甸戰場上,我有非常類似的體驗,我還看到螞蟻從死人身上搬走米粒。
但戰爭的不理性並無法說服人。戰爭讓戰士過著累人的操練生活,卻也帶領他們進入生命中稍縱即逝的重重機會及神秘中。因此,戰爭無可避免會勾起各式各樣的情緒及感懷,有時是浪漫情史,其徒勞無功宛如詩篇,只能寄之以憂思。在我記憶中,有一幕發生在密###小機場的情景。在跑道旁不遠有一灘水,水中有一個瓶子載浮載沉,只有傾斜的瓶口浮在水面上,雨打在水灘時,瓶子隨著起伏。水灘逐漸擴大到一旁的溼草地上,一旁是張軍用毛毯,埋在泥堆中。在後方,是一整班的美國步兵,他們綠色的軍服全都溼透,看起來像黑色,黏在身上。附近沒有任何遮蔽之處,傾盆大雨無情地下著。這些士兵肩荷卡賓槍,顯然在等候出發的命令,全都站著不動,不發一語。我能說什麼呢?要我說他們英氣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