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霜去畫蘆葦、野鴨,又叫亦竹給她幫忙調顏色。”夏壽田指著後邊說,“她們正畫得起勁哩!”
順著夏壽田的手勢,楊度看見嶽霜站在一棵小松樹邊,面前支起一塊畫板,正在聚精會神地畫畫,亦竹一隻手抱孩子,另一隻手給她遞彩筆。萬里無雲的碧空下,她們三人正是一幅美妙的圖畫。這幅圖畫是夏壽田的傑作。夏壽田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總是熱心而不露聲色地幫助別人,彷彿別人的樂趣就是他的樂趣似的。難怪叔姬當年會傾心愛上他,而且十多年來痴心不改,痴情不斷。
“他是一個值得女人愛的男人!”楊度在心裡默默地說。
“午貽,謝謝你了!”靜竹滿懷感激地說。
“走吧,咱們進江亭去,看看當年題的那兩首《百字令》還在不在。”夏壽田建議。
“最好,舊地重遊,舊作重見,真是人間一樁樂事。”楊度欣然贊同。
“我幫你們找!”靜竹也很興奮,又說,“看誰的詞還在,誰的彩頭就好。”
“那一定是皙子的詞在,我的詞不在了。”
“為什麼?”靜竹不解地問。
“皙子這幾年是既得佳人又得高官,當然是彩頭好。我家是倒楣透了,哪有彩頭的。”
楊度安慰:“否極泰來,厄運一過,一切都會好的。”
三個人慢慢地來到江亭。誰知不進還好,一進頓時心情都沉重起來。先是江亭衰朽的建築令他們頹喪,繼而是壁上的那些遊人題辭更令他們抑鬱。那些字句,或詩或詞,或文或句,無不充塞一種傷時感世的氣味。他們慢慢地看,慢慢地尋找。驀地,幾行遒勁的草書吸引了他們:“湖廣熟,天下足。而今是湖南無糧,長沙搶米,饑民如蟻,餓草滿野。載灃小兒,你自問該當何罪?”
發生在今年春天的長沙搶米風潮震撼全國。楊度、夏壽田從家鄉的來信中知之更詳。
湖南因為上年水災歉收,本已糧食奇缺,加之官商囤積居奇,哄抬糧價,更使得街市上不見穀米。長沙城裡一賣水人家因買不到米,全家投水自殺。這個慘案激起全城百姓的公憤,當夜米店被饑民所搶,第二天全城罷市。湖南巡撫下令開槍鎮壓民,當場打死二十餘人。民眾憤極,焚燒了巡撫衙門和大清銀行,搗毀外國領事洋行。外國軍隊配合清軍鎮壓暴動的百姓,死傷數百人,全國輿論譁然。朝廷被迫罷去巡撫的職務,出示平集,風潮才告平息。
長沙風潮居然在江亭這塊旅遊之地留下如此深的痕跡,而且這樣赤裸裸地向攝政王宣戰的口號赫然書於牆上,竟然無人刷掉。人們對朝廷的不滿到了何等地步!
兩位湖南籍小京官在這幾行狂怒的字跡前佇立良久,心緒愈發變得沉甸甸的了。
靜竹心裡也不好過,她扯扯楊度的衣袖:“咱們到那邊去找吧!”
三人默默地四處尋找,努力追憶當年題辭的那面牆壁,卻始終見不到一字一句的殘跡。
“沒有彩頭,看來我們都沒有了彩頭!”楊度嘀咕。
“國家都衰亡了,還有什麼彩頭不彩頭的!”
一個素不相識的中年男子朝他們望了一眼,操著濃重的東北口音說完這句話後便走出了亭子。
楊度正想回敬他一句,夏壽田說:“這個人剛才是在看壁上那首詩,我們也過去看看。”
楊度隨著夏壽田走過去。此處原來題著一首七律:
車走雷聲不動塵,千門馳道接天津。杜鵑九死魂應在,鸚鵡餘生夢尚新。
抱瓜黃臺成底事,看花紫陌已無春。漢家陵闕都非故,殘照西風獨愴神!
沒有署名,也沒有日期。詩寫得不錯,在江亭壁上數以百計的題詩中可謂上乘。詩中憂國憂民的情緒十分濃烈,看來是一個失意而不失忠誠的文人寫的。眼下又是西風落葉的時候,看著面前頹廢的慈悲庵,陳舊的江亭,四壁上那些令人不忍卒讀的遊人題辭,聯想到處於顛簸危殆之中毫無一絲指望的國家政治,以及多年來負岌東遊求得的學問,殫精竭思設計的立憲宏圖都將一無所展,楊度一時百感交集,心胸鬱悶,方才與靜竹共憶初戀時的美好心態被掃除得無影無蹤。
“老爺,題首詩吧!”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站在楊度的面前,帶著乞求的腔調望著他說。
小男孩黑瘦得嚇人,上身披著一個破爛麻袋,下身穿一條破舊單褲,赤著腳,一隻手端著個缺邊瓷碗,碗裡有些墨汁,碗邊上橫著一支粗糙的毛筆,一隻手提著個黑木桶,桶裡裝著石灰水,插一箇舊掃把。
京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