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母親那封信至今他仍保留著。但母親,卻已長眠在地下數載了。
批判會。批判修正主義建場路線。批判“黑勞模”。批判中國第一個女農場場長。第一個,這本身就是一種罪過!哥白尼是第一個向全人類大聲說“地球是繞著太陽轉”的人,於是他遭到了教會的殘酷迫害。除了耶和華,教會是不能容忍人類還在其它某方面產生什麼“第一個”的。中國人雖然相信上帝的不多,原來卻有人同樣具有不能容忍“第一個”的劣根性。
對中國第一個女農場場長的批判形式是別出心裁的。父親生前開過的那臺英雄的拖拉機被用黑漆劃上了“x ”。母親被迫令駕著這臺拖拉機來到批判會場接受批判。拖拉機象坦克~般衝亂了會場,碾過會臺。母親將拖拉機一直開到山崖畔,她縱身跳下了山崖……
這就是中國第一位女農場場長的結局!這就是十年動亂中發生在北大荒的一幕悲劇!
剛滿十八歲的曹鐵強沒有哭。他在全校第一個報名要求到北大荒去。他要見識見識北大荒那一片吞沒了他父親的沼澤!他要知道母親是從哪一座山崖跳下去的!他要擦掉父親和母親都開過的那臺拖拉機上的黑“x”!他要告訴每一個北大荒人,他是誰的兒子,他來了!
他的要求竟沒有被批准。
他哭了。只因為此。
代替父母象撫養自己的兒子一樣撫養了他十年的恩人,母親生前的老上級,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一位當時也遭到政治厄運的副院長,陪同他第二次來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駐哈聯絡處。
老人大聲質問:“你們為什麼不批准他?”
得到的回答是:“因為他母親的問題……還沒有最後作結論,我們政審很嚴。”
“可他也是他父親的兒子啊!他父親的烈士碑還立在北大荒!”老人的手杖使勁搗著地板。
接待人員搓著手說:“我們……做不了主啊!”
“烈士的兒子,竟連繼承烈士遺志的權利都被剝奪了!”老人嘆息一聲,突然拉起他的手,憤慨地大聲說:“我們走!北大荒不要你,我帶你到五·七幹校去!”
“等等!”那接待人員叫住了他們,走到他跟前,拍著他的肩說:“如果你決心到北大荒去,不批准你也可以去嘛!當年轉戰北大荒的十萬官兵,都知道你的父母,都非常懷念他們……”
得到這種暗示,幾天之後,他混在第一批奔赴北大荒的知識青年中間,乘上了開往最北邊陲的列車……
雖然他是“混”到北大荒來的,但並沒有因此被哄回城市去。北大荒用沉默的誠意接收了他。只有他,才能體察到這種沉默勝過熱情的誠意。一下火車,多少人在那一批知識青年中尋找他,握他的手,對他說“好好幹”或者“別給你爸爸媽媽丟臉”。他們,有的認識他的父母,有的並不認識他的父母。他們都是《英雄戰勝北大荒》中的那一代創業者。他們從十幾裡,幾十裡,甚至幾百裡地外趕來,只是要在火車站見到他,握一下他的手,對他說一兩句話。他一個也不認識他們。他連他們之中一個人的名字都沒有記住。
他要求把自己分到雁窩島。他的要求沒費口舌便如願以償。可是,雁窩島並不仍象他在《英雄戰勝北大荒》中所見的那麼荒涼了。那裡已經建立起了農場。荒原已經被征服。吞沒了父親的那片沼澤,已經變成水庫。來到雁窩島的第一天傍晚,他獨自佇立在水庫閘壩上。赤紅的晚霞燃燒著淡藍色的水面。水面浮現出了父親的容貌。父親生前經常用口琴吹奏《 水兵之歌》 ,他耳旁彷彿又聽到了這支歌那充滿火熱激情的歡快節拍。口琴是父親任何時候都揣在衣兜裡的愛物,肯定和父親一起沉沒在當年的沼底了。父親的碑就立在水庫閘壩的一端。他沿著閘壩走到碑前,仰望著碑頂那臺石雕的翹首的拖拉機,心中默默地說:“爸爸,我來了!”他心中突然產生一種悲哀的遺憾。他但願眼前沒有這水庫,而仍是一片猙獰的沼澤!對於吞沒了他父親的那一片沼澤,他心中是有種強烈無比的挑戰,甚至可以說是復仇般的征服意志的啊!但它卻已經被征服了。不是被他,而是被別人!他撲倒在岩石碑座下,痛哭了一場。附近沒有一座山。不必問什麼人他也知道,母親並非是在這裡遭到了那次不公正的批判。有人主動帶他來到了機車庫,告訴了他哪一臺是他父母生前開過的拖拉機。它已經舊了,但保養得很精心。在並列的十兒臺拖拉機中,它最潔淨。黑“x”被擦掉了,還看得出被什麼東西認真刮過的痕跡。
帶他來到機車庫的陌生人告訴他:“這臺拖拉機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