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不回來呢!為這樣的田買那三五千一臺的拖拉機,再搭上兩塊多一升的柴油?!唉,這山裡人的難處,外人哪能知曉呢?
這時,窗前走過了幾個小小的黑影,這幾個黑影在不遠的田壠上圍成一圈蹲下來,不知要幹什麼。他知道這都是自己的學生,其實只要他們在近旁,不用眼睛他也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這直覺是他一生積累出來的,只是在這生命的最後時間裡更敏銳了。
他甚至能認出月光下的那幾個孩子,其中肯定有劉寶柱和郭翠花。這兩個孩子都是本村人,本來不必住校的,但他還是收他們住了。劉寶柱的爹十年前買了個川妹子成親,生了寶柱,五年後娃大了,對那女人看得也鬆了,結果有一天她跑回四川了,還捲走了家裡所有的錢。這以後,寶柱爹也變得不成樣兒了,開始是賭,同村子裡那幾個老光棍一樣,把個家折騰得只剩四堵牆一張床;然後是喝,每天晚上都用八毛錢一斤的地瓜燒把自己灌得爛醉,拿孩子出氣,每天一小揍三天一大揍,直到上個月的一天半夜,掄了根燒火棍差點把寶柱的命要了。郭翠花更慘了,要說她媽還是正經娶來的,這在這兒可是個稀罕事,男人也很榮光了,可好景不長,喜事剛辦完大家就發現她是個瘋子,之所以迎親時沒看出來,大概是吃了什麼藥。本來嘛,好端端的女人哪會到這窮得鳥都不拉屎的地方來?但不管怎麼說,翠花還是生下來了,並艱難地長大。但她那瘋媽媽的病也越來越重,犯起病來,白天拿菜刀砍人,晚上放火燒房,更多的時間還是在陰森森地笑,那聲音讓人汗毛直豎……
剩下的都是外村的孩子了,他們的村子距這裡最近的也有十里山路,只能住校了。在這所簡陋的鄉村小學裡,他們一住就是一個學期。娃們來時,除了帶自己的鋪蓋,每人還背了一袋米或面,十多個孩子在學校的那個大灶做飯吃。當冬夜降臨時,娃們圍在灶邊,看著菜麵糊糊在大鐵鍋中翻騰,灶膛裡秸杆桔紅色的火光映在他們臉上……這是他一生中看到過的最溫暖的畫面,他會把這畫面帶到另一個世界的。
窗外的田壠上,在那圈娃們中間,亮起了幾點紅色的小火星星,在這一片銀灰色的月夜的背景上,火星星的紅色格外醒目。
這些娃們在燒香,接著他們又燒起紙來,火光把娃們的形象以桔紅色在冬夜銀灰色的背景上顯現出來,這使他又想起了那灶邊的畫面。他腦海中還出現了另外一個類似的畫面:當學校停電時(可能是因為線路壞了,但大多數時間是因為交不起電費),他給娃們上晚課。他手裡舉著一根蠟燭照著黑板,“看見不?”他問,“看不顯!”娃們總是這樣回答,那麼一點點亮光,確實難看清,但娃們缺課多,晚課是必須上的。於是他再點上一根蠟,手裡兩根舉著。“還是不顯!”娃們喊,他於是再點上一根,雖然還是看不清,娃們不喊了,他們知道再喊老師也不會加蠟了,蠟太多了也是點不起的。燭光中,他看到下面那群娃們的面容時隱時現,象一群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拼命掙脫黑暗的小蟲蟲。
娃們和火光,娃們和火光,總是娃們和火光,總是夜中的娃們和火光,這是這個世界深深刻在他腦子中的畫面,但始終不明其含義。
他知道娃們是在為他燒香和燒紙,他們以前多次這麼幹過,只是這次,他已沒有力氣象以前那樣斥責他們迷信了。他用盡了一生在娃們的心中燃起科學和文明的火苗,但他明白,同籠罩著這偏遠山村的愚昧和迷信相比,那火苗是多麼弱小,象這深山冬夜中教室裡的那根蠟燭。半年前,村裡的一些人來到學校,要從本來已很破舊的校舍取下掾子木,說是修村頭的老君廟用。問他們校舍沒頂了,娃們以後住哪兒,他們說可以睡教室裡嘛,他說那教室四面漏風,大冬天能住?他們說反正都外村人。他拿起一根扁擔和他們拚命,結果被人家打斷了兩根脅骨。好心人抬著他走了三十多里山路,送到了鎮醫院。
就是在那次檢查傷勢時,意外發現他患了食道癌。這並不稀奇,這一帶是食道癌高發區。鎮醫院的醫生恭喜他因禍得福,因為他的食道癌現處於早期,還未擴散,動手術就能治癒,食道癌是手術治癒率最高的癌症之一,他算揀了條命。
於是他去了省城,去了腫瘤醫院,在那裡他問醫生動一次這樣的手術要多少錢,醫生說象你這樣的情況可以住我們的扶貧病房,其他費用也可適當減免,最後下來不會太多的,也就兩萬多元吧。想到他來自偏遠山區,醫生接著很詳細地給他介紹住院手續怎麼辦,他默默地聽著,突然問:
“要是不手術,我還有多長時間?”
醫生呆呆地看了他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