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世界權威學習吐火羅文,是世界上許多學者的共同願望。多少人因為得不到這樣的機會而自怨自艾。我現在是近水樓臺,是為許多人所豔羨的,這一點我是非常清楚的。我要是不學,實在是難以理解的。正在西克給我開課的時候,比利時的一位治赫梯文的專家沃爾特?古勿勒(Walter Couvreur)來到哥廷根,想從西克教授治吐火羅文。時機正好,於是一個吐火羅文特別班就開辦起來了。大學的課程表上並沒有這樣一門課,而且只有兩個學生,還都是外國人,真是一個特別班。可是西克並不馬虎,以他那耄耋之年,每週有幾次從城東的家中穿過全城,走到高斯…韋伯樓來上課。精神矍鑠,腰板挺直,不拿手杖,不戴眼鏡,他本身簡直就是一個奇蹟。走這樣遠的路,卻從來沒有人陪他。他無兒無女,家裡沒有人陪,學校裡當然更不管這些事。尊老的概念,在西方國家,幾乎根本沒有。西方社會是實用主義的社會,一個人對社會有用,他就有價值;一旦沒用,價值立消。沒有人認為其中有什麼不妥之處。因此西克教授對自己的處境也就安之若素,處之泰然了。
吐火羅文殘卷只有中國新疆才有。原來世界上沒有人懂這種語言,是西克和西克靈在比較語言學家W?舒爾策(W�Schulze)幫助下,讀通了的。他們三人合著的吐火羅語語法,蜚聲全球士林,是這門新學問的經典著作。但是,這一部長達五百一十八頁的煌煌鉅著,卻決非一般的入門之書,而是異常難讀的。它就像是一片原始森林,艱險複雜,歧路極多,沒有人引導,自己想鑽進去,是極為困難的。讀通這一種語言的大師,當然就是最理想的引路人。西克教吐火羅文,用的也是德國的傳統方法,這一點我在上面已經談到過。他根本不講解語法,而是從直接讀原文開始。我們一起頭就讀他同他的夥伴西克靈共同轉寫成拉丁字母、連同原卷影印本一起出版的吐火羅文殘卷——西克經常稱之為“精製品”(Prachtstück)的《福力太子因緣經》。我們自己在下面翻讀文法,查索引,譯生詞;到了課堂上,我同古勿勒輪流譯成德文,西克加以糾正。這工作是異常艱苦的。原文殘卷殘缺不全,沒有一頁是完整的,連一行完整的都沒有,雖然是“精製品”,也只是相對而言,這裡缺幾個字,那裡缺幾個音節。不補足就摳不出意思,而補足也只能是以意為之,不一定有很大的把握。結果是西克先生講得多,我們講得少。讀貝葉殘卷,補足所缺的單詞兒或者音節,一整套做法,我就是在吐火羅文課堂上學到的。我學習的興趣日益濃烈,每週兩次上課,我不但不以為苦,有時候甚至有望穿秋水之感了。書 包 網 txt小說上傳分享
學習吐火羅文(2)
不知道為什麼原因,我回憶當時的情景,總是同積雪載途的漫長的冬天聯絡起來。有一天,下課以後,黃昏已經提前降臨到人間,因為天陰,又由於燈火管制,大街上已經完全陷入一團黑暗中。我扶著老人走下樓梯,走出大門。十里長街積雪已深,闃無一人。周圍靜得令人發怵,腳下響起了我們踏雪的聲音,眼中閃耀著積雪的銀光。好像宇宙間就只剩下我們師徒二人。我怕老師摔倒,緊緊地扶住了他,就這樣一直把他送到家。我生平可以回憶值得回憶的事情,多如牛毛。但是這一件小事卻牢牢地印在我的記憶裡。每一回憶就感到一陣悽清中的溫暖,成為我回憶的“保留節目”。然而至今已時移境遷,當時認為是細微小事,今生今世卻決無可能重演了。
同這一件小事相聯的,還有一件小事。哥廷根大學的教授們有一個頗為古老的傳統:星期六下午,約上二三同好,到山上林中去散步,邊走邊談,談的也多半是學術問題;有時候也有爭論,甚至爭得面紅耳赤。此時大自然的旖旎風光,在這些教授心目中早已不復存在了,他們關心的還是自己的學問。不管怎樣,這些教授在林中漫遊倦了,也許找一個咖啡館,坐下喝點什麼,吃點什麼。然後興盡回城。有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在山下散步,逢巧遇到西克先生和其他幾位教授正要上山,我連忙向他們致敬。西克先生立刻把我叫到眼前,向其他幾位介紹說:“他剛透過博士論文答辯,是最優等。”言下頗有點得意之色。我真是既感且愧,我自己那一點學習成績,實在是微不足道,然而老人竟這樣讚譽,真使我不安了。中國唐詩中楊敬之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說項”傳為美談,不意於萬里之外的異域見之。除了砥礪之外,我還有什麼好說呢?
有一次,我發下宏願大誓,要給老人增加點營養,給老人一點歡悅。要想做到這一點,只有從自己少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