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我一籃子蘋果,其中包括幾個最優品種的;另外還有五六斤土豆。我大喜過望,跨上了腳踏車,有如列子御風而行,一路青山綠水看不盡,輕車已過數重山。到了家,把土豆全部煮上,蘸著積存下的白糖,一鼓作氣,全吞進肚子,但仍然還沒有飽意。
“捱餓”這個詞兒,人們說起來,比較輕鬆。但這些人都是沒有真正捱過餓的。我是真正經過飢餓煉獄的人,其中滋味實不足為外人道也。我非常佩服東西方的宗教家們,他們對人情世事真是瞭解到令人吃驚的程度,在他們的地獄裡,飢餓是被列為最折磨人的專案之一。中國也是有地獄的,但卻是舶來品,其來源是印度。談到印度的地獄學,那真是博大精深,蔑以加矣。“死鬼”在梵文中叫Preta,意思是“逝去的人”。到了中國譯經和尚的筆下,就譯成了“餓鬼”,可見“飢餓”在他們心目中佔多麼重要的地位。漢譯佛典中,關於地獄的描繪,比比皆是。《長阿含經》卷十九《地獄品》的描繪可能是有些代表性的。這裡面說,共有八大地獄:第一大地獄名想,其中有十六小地獄:第一小地獄名曰黑沙,二名沸屎,三名五百釘,四名飢,五名渴,六名一銅釜,七名多銅釜,八名石磨,九名膿血,十名量火,十一名灰河,十二名鐵丸,十三名鉞斧,十四名豺狼,十五名劍樹,十六名寒冰。地獄的內容,一看名稱就能知道。飢餓在裡面佔了一個地位。這個飢餓地獄裡是什麼情況呢?《長阿含經》說:
(餓鬼)到飢餓地獄。獄卒來問:“汝等來此,欲何所求?”報言:“我餓!”獄卒即捉撲熱鐵上,舒展其身,以鐵鉤鉤口使開,以熱鐵丸著其口中,焦其唇舌,從咽至腹,通徹下過,無不焦爛。
這當然是印度宗教家的幻想。西方宗教家也有地獄幻想,在但丁的《神曲》裡面也有地獄。第六篇,但丁在地獄中看到一個怪物,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長牙。但丁的引導人俯下身子,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對準怪物的嘴,投了過去。怪物像狗一樣狺狺狂吠,無非是想得到食物。現在嘴裡有了東西,就默然無聲了。西方的地獄內容實在太單薄,比起東方地獄來,大有小巫見大巫之勢了。
為什麼東西方宗教家都幻想地獄,而在地獄中又必須忍受飢餓的折磨呢?他們大概都認為飢餓最難忍受,惡人在地獄中必須嘗一嘗飢餓的滋味。這個問題我且置而不論。不管怎樣,我當時實在是正處在飢餓地獄中,如果有人向我嘴裡投擲熱鐵丸或者泥土,為了抑制住難忍的飢餓,我一定會毫不遲疑地不顧一切地把它們吞了下去,至於肚子燒焦不燒焦,就管不了那樣多了。
我當時正在讀俄文原文的果戈理的《欽差大臣》。在第二幕第一場裡,我讀到了奧西普躺在主人的床上獨白的一段話:
現在旅館老闆說啦,前賬沒有付清就不開飯。可我們要是付不出錢呢?(嘆口氣)唉,我的天,哪怕有點菜湯喝喝也好呀。我現在恨不得要把整個世界都吞下肚子裡去。
這寫得何等好呀!果戈理一定捱過餓,不然的話,他無論如何也寫不出要把整個世界都吞下去的話來。
長期捱餓的結果是,人們都逐漸瘦了下來。現在有人害怕肥胖,提倡什麼減肥,往往費上極大的力量,卻不見效果。於是有人說:“我就是喝白水,身體還是照樣胖起來的。”這話現在也許是對的,但在當時卻完全不是這樣。我的男房東在戰爭激烈時因心臟病死去。他原本是一個大胖子,到死的時候,體重已經減輕了二三十公斤,成了一個瘦子了。我自己原來不胖,沒有減肥的物質基礎。但是飢餓在我身上也留下了傷痕:我失掉了飽的感覺,大概有八年之久。後來到了瑞士,才慢慢恢復過來。此是後話,這裡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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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逸趣
置身飢餓地獄中,上面又有建造地獄時還不可能有的飛機的轟炸,我的日子比地獄中的餓鬼還要苦上十倍。
然而,打一個比喻說,在英雄交響樂的激昂慷慨的樂聲中,也不缺少像莫扎特的小夜曲似的情景。
哥廷根的山林就是小夜曲。
哥廷根的山不是怪石嶙峋的高山,這裡土多於石,但是卻確又有山的氣勢。山頂上的俾斯麥塔高踞群山之巔,在雲霧升騰時,在亂雲中露出的塔頂,望之也頗有蓬萊仙山之概。
最引人入勝的不是山,而是林。這一片叢林究竟有多大,我住了十年也沒能弄清楚,反正走幾個小時也走不到盡頭。林中主要是白楊和橡樹,在中國常見的柳樹、榆樹、槐樹等,似乎沒有見過。更引人入勝的是林中的草地。德國冬天不冷,草幾乎是全年碧綠。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