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有點捨不得離開她。但又有什麼辦法?像我這樣一個人不配愛她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同年10月2日,在我離開哥廷根的前四天,我在日記裡寫道:
回到家來,吃過午飯,校閱稿子。三點到Meyer家,把稿子打完。Irmgard只是依依不捨,令我不知怎樣好。
日記是當時的真實記錄,不是我今天的回想:是代表我當時的感情,不是今天的感情。我就是懷著這樣的感情離開邁耶一家,離開伊姆加德的。到了瑞士,我同她透過幾次信,回國以後,就斷了音問。說我不想她,那不是真話。1983年,我回到哥廷根時,曾打聽過她,當然是杳如黃鶴。如果她還留在人間的話,恐怕也將近古稀之年了。而今我已垂垂老矣。世界上還能想到她的人恐怕不會太多。等到我不能想到她的時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恐怕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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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粹的末日(1)
——美國兵入城我在上面多次講到1945年美國兵佔領哥廷根以後的事情,好像與時間順序有違;但是為了把一件事情敘述完整,不得不爾。按順序來說,現在是敘述美國兵進城的情況了。
時間到了1945年春末,戰局急轉直下。此時,德國方面已經談不到什麼抵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甚至連還手之力也沒有了。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警報期。老百姓盛傳,英美飛機不帶炸彈了。他們願意什麼時候飛來,就什麼時候飛來,從飛機上用機槍掃射。有什麼地方一輛牛車被掃中,牛被打得流出了腸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是,從表面上看起來,老百姓並沒有驚慌失措,他們還是相當沉著的,只是顯然有點麻木。
德國民族是異常勤奮智慧的民族,辦事治學一絲不苟的徹底性,名揚世界。他們在短短的一兩百年內所創造的文化業績,彪炳寰中。但是,在政治上,他們的水平卻不高。我初到德國的時候,他們受法西斯頭子的蠱惑,有點忘乎所以的樣子,把自己的前途看成是一條陽關大道,只有玫瑰,沒有荊棘。後來來了戰爭,對他們的想法,似乎沒有任何影響。在長期的戰爭中,他們的情緒有時候昂揚奮發,有時候又低沉抑鬱。到了英美和蘇聯的大軍從東西兩方面壓境的時候,他們似乎感覺到,情況有點不妙了。但是,總起來看,他們的情緒還是平靜的。前幾年聽了所謂“特別報道”而手舞足蹈的情景,現在完完全全看不到了。
在無言中,他們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他們等待的事情果然到了。這是一個天翻地覆的改變。為了儲存當時的真實情況,為了反映我當時真實的思想感情,我乾脆抄幾天當時的日記,一字不改;這比我現在根據回憶去寫,要真實得多,可靠得多了。我個人三天的經歷,只能算是極小的一個點;但是一滴水中可以見大海,一顆砂粒中可以見宇宙,一個點中可以見全面,一切都由讀者去意會了。
1945年4月6日
昨晚到了那Keller(指種鮮菌的山洞——羨林注)裡,坐下。他們(指到這裡來避難的德國人)都睡起來。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裡面又冷,坐著又無依靠。好久以後,來了Entwarnung(解除空襲警報)。但他們都不走,所以我也只好陪著,腿凍得像冰,思緒萬端,啼笑皆非。外面警笛又作怪,有幾次只短短的響一聲。於是人們就胡猜起來。有的說是Alarm(警報),有的說不是。仔細傾耳一聽,外面真有飛機。這樣一直等到四點多,我們三個人才回到家來。一頭躺倒,醒來已經快九點了。剛在吃早點,聽到外面飛機聲,而且是大的轟炸機。但立刻也就來了Voralarm(前警報),緊跟著是Alarm。我們又慌成一團,提了東西就飛跑出去。飛機聲震得滿山顫動。在那Keller外面站了會,又聽到機聲,人們都搶著往裡擠。剛進門,哥廷根城就是一片炸彈聲。心裡想:今天終於輪到了。 Keller裡彷彿打雷似的,連木頭椅子都震動。有的人跪在地上,有的竟哭了起來。幸而只響了兩陣就靜了下來。十一點,我惦記著廚房裡煮上的熱水,就一個人出來回家來。不久也就來了Vorentwarnung(前解除警報)。吃過早點,生好爐子。以綱(張維)來,立刻就走了。吃過午飯,躺下,沒能睡著。又有一次Voralarm。五點,剛要聽訊息,又聽到飛機聲,立刻就來了Alarm。趕快出去到那Deckungsgraben(掩體防空壕)外面站了會。警報解除,又回來。吃過晚飯,十點來了Voralarm。自己不想出去,但天空裡隔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