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子,我想,已經夠了,大足以平平正人君子之流的心了。但還要宣告一句,這是一部分的人們對我的情形。此外,肯忘掉我,或者至今還和我來往,或要我寫字或講演的人,偶然也仍舊有的。
《語絲》我仍舊愛看,還是他能夠破破我的岑寂。但據我看來,其中有些關於南邊的議論,未免有一點隔膜。譬如,有一回,似乎頗以“正人君子”之南下為奇,殊不知《現代》在這裡,一向是銷行很廣的。相距太遠,也難怪。我在廈門,還只知道一個共產黨的總名,到此以後,才知道其中有CP和CY〔12〕之分。一直到近來,才知道非共產黨而稱為什麼Y什麼Y〔13〕的,還不止一種。我又彷彿感到有一個團體,是自以為正統,而喜歡監督思想的。〔14〕我似乎也就在被監督之列,有時遇見盤問式的訪問者,我往往疑心就是他們。但是否的確如此,也到底摸不清,即使真的,我也說不出名目,因為那些名目,多是我所沒有聽到過的。
以上算是牢騷。但我覺得正人君子這回是可以審問我了:“你知道苦了罷?你改悔不改悔?”大約也不但正人君子,凡對我有些好意的人,也要問的。我的仁兄,你也許即是其一。
我可以即刻答覆:“一點不苦,一點不悔。而且倒很有趣的。”
土耳其雞〔15〕的雞冠似的彩色的變換,在“以俟開審”之暇,隨便看看,實在是有趣的。你知道沒有?一群正人君子,連拜服“孤桐先生”的陳源教授即西瀅,都捨棄了公理正義的棧房的東吉祥衚衕,到青天白日旗下來“服務”了。《民報》的廣告在我的名字上用了“權威”兩個字,當時陳源教授多麼挖苦呀〔16〕。這回我看見《閒話》〔17〕出版的廣告,道:“想認識這位文藝批評界的權威的,——尤其不可不讀《閒話》!”這真使我覺得飄飄然,原來你不必“請君入甕”,自己也會爬進來!
但那廣告上又舉出一個曾經被稱為“學棍”的魯迅來,而這回偏尊之曰“先生”,居然和這“文藝批評界的權威”並列,卻確乎給了我一個不小的打擊。我立刻自覺:阿呀,痛哉,又被釘在木板上替“文藝批評界的權威”做廣告了。兩個“權威”,一個假的和一個真的,一個被“權威”挖苦的“權威”和一個挖苦“權威”的“權威”。呵呵!
祝你安好。我是好的。
魯迅。九,三。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十月一日《語絲》週刊第一五一期。
〔2〕《魯迅在廣東》 鍾敬文編輯,內收魯迅到廣州後別人所作關於魯迅的文字十二篇和魯迅的講演記錄稿三篇、雜文一篇。一九二七年七月上海北新書局出版。
〔3〕“革命後方” 一九二六年七月國民革命軍自廣東出師北伐,因而當時廣東有“革命後方”之稱。
〔4〕指國民黨政客朱家驊,他當時任中山大學委員會委員(實際主持校務)。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五日在中大學生歡迎魯迅的大會上,他也藉機發表演說。
〔5〕秋瑾(1879?—1907) 字璇卿,號競雄,別署鑑湖女俠,浙江紹興人。一九○四年留學日本,積極參加留日學生的革命活動,先後加入光復會、同盟會。一九○六年春回國。一九○七年在紹興主持大通師範學堂,組織光復軍,準備與徐錫麟在浙、皖同時起義。徐錫麟起事失敗後,她於七月十三日被清政府逮捕,十五日遇害。
〔6〕郭沫若(1892—1978) 四川樂山人,創造社的主要成員,文學家、歷史學家和社會活動家。《橄欖》是他的小說散文集,一九二六年九月創造社出版。
〔7〕“紙糊的假冠” 這是高長虹嘲罵作者的話。
〔8〕指香港《迴圈日報》。引文見一九二七年六月十日、十一日該報副刊《迴圈世界》所載徐丹甫《北京文藝界之分門別戶》一文。
〔9〕《學燈》 上海《時事新報》的副刊。一九一八年二月四日創刊,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四日停刊。《時事新報》當時是研究系的報紙。
〔10〕指顧頡剛。一九二七年七月,顧頡剛從漢口《中央日報》副刊看到作者致孫伏園信,其中有“在廈門那麼反對民黨……的顧頡剛”等語,他即致函作者,說“誠恐此中是非,非筆墨口舌所可明瞭,擬於九月中旬回粵後,提起訴訟,聽候法律解決”,並要作者“暫勿離粵,以俟開審”。參看《三閒集·辭顧頡剛教授令“候審”》。
〔11〕“縲紲之憂” 《論語·公冶長》:“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