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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革命的。不成問題了,都革命了,浩浩蕩蕩。

問題倒在我自己的落伍。還有一點小事情。就是,我先前的弄“刀筆”的罰,現在似乎降下來了。種牡丹者得花,種蒺藜者得刺,這是應該的,我毫無怨恨。但不平的是這罰彷彿太重一點,還有悲哀的是帶累了幾個同事和學生。

他們什麼罪孽呢,就因為常常和我往來,並不說我壞。凡如此的,現在就要被稱為“魯迅黨”或“語絲派”,這是“研究系”〔8〕和“現代派”宣傳的一個大成功。所以近一年來,魯迅已以被“投諸四裔”〔9〕為原則了。不說不知道,我在廈門的時候,後來是被搬在一所四無鄰居的大洋樓上了,陪我的都是書,深夜還聽到樓下野獸“唔唔”地叫。但我是不怕冷靜的,況且還有學生來談談。然而來了第二下的打擊:三個椅子要搬去兩個,說是什麼先生的少爺已到,要去用了。這時我實在很氣憤,便問他:倘若他的孫少爺也到,我就得坐在樓板上麼?不行!沒有搬去,然而來了第三下的打擊,一個教授微笑道:又發名士脾氣了〔10〕。廈門的天條,似乎是名士才能有多於一個的椅子的。“又”者,所以形容我常發名士脾氣也,《春秋》筆法〔11〕,先生,你大概明白的罷。還有第四下的打擊,那是我臨走的時候了,有人說我之所以走,一因為沒有酒喝,二因為看見別人的家眷來了,心裡不舒服。

〔12〕這還是根據那一次的“名士脾氣”的。

這不過隨便想到一件小事。但,即此一端,你也就可以原諒我嚇得不敢開口之情有可原了罷。我知道你是不希望我做醉蝦的。我再鬥下去,也許會“身心交病”。然而“身心交病”,又會被人嘲笑的。自然,這些都不要緊。但我何苦呢,做醉蝦?

不過我這回最僥倖的是終於沒有被做成為共產黨。曾經有一位青年,想以獨秀〔13〕辦《新青年》,而我在那裡做過文章這一件事,來證成我是共產黨。但即被別一位青年推翻了,他知道那時連獨秀也還未講共產。退一步,“親共派”罷,終於也沒有弄成功。倘我一出中山大學即離廣州,我想,是要被排進去的;但我不走,所以報上“逃走了”“到漢口去了”的鬧了一通之後,倒也沒有事了。天下究竟還有光明,沒有人說我有“分身法”。現在是,似乎沒有什麼頭銜了,但據“現代派”說,我是“語絲派的首領”。這和生命大約並無什麼直接關係,或者倒不大要緊的,只要他們沒有第二下。倘如“主角”唐有壬似的又說什麼“墨斯科的命令”〔14〕,那可就又有些不妙了。

筆一滑,話說遠了,趕緊回到“落伍”問題去。我想,先生,你大約看見的,我曾經嘆息中國沒有敢“撫哭叛徒的弔客”〔15〕,而今何如?你也看見,在這半年中,我何嘗說過一句話?雖然我曾在講堂上公表過我的意思,雖然我的文章那時也無處發表,雖然我是早已不說話,但這都不足以作我的辯解。總而言之,現在倘再發那些四平八穩的“救救孩子”似的議論,連我自己聽去,也覺得空空洞洞了。

還有,我先前的攻擊社會,其實也是無聊的。社會沒有知道我在攻擊,倘一知道,我早已死無葬身之所了。試一攻擊社會的一分子的陳源之類,看如何?而況四萬萬也哉?我之得以偷生者,因為他們大多數不識字,不知道,並且我的話也無效力,如一箭之入大海。否則,幾條雜感,就可以送命的。民眾的罰惡之心,並不下於學者和軍閥。近來我悟到凡帶一點改革性的主張,倘於社會無涉,才可以作為“廢話”而存留,萬一見效,提倡者即大概不免吃苦或殺身之禍。

古今中外,其揆一也。即如目前的事,吳稚暉〔16〕先生不也有一種主義的麼?而他不但不被普天同憤,且可以大呼“打倒……嚴辦”者,即因為赤黨要實行共產主義於二十年之後,而他的主義卻須數百年之後或者才行,由此觀之,近於廢話故也。人那有遙管十餘代以後的灰孫子時代的世界的閒情別緻也哉?

話已經說得不少,我想收梢了。我感於先生的毫無冷笑和惡意的態度,所以也誠實的奉答,自然,一半也藉此發些牢騷。但我要宣告,上面的說話中,我並不含有謙虛,我知道我自己,我解剖自己並不比解剖別人留情面。好幾個滿肚子惡意的所謂批評家,竭力搜尋,都尋不出我的真症候。所以我這回自己說一點,當然不過一部分,有許多還是隱藏著的。

我覺得我也許從此不再有什麼話要說,恐怖一去,來的是什麼呢,我還不得而知,恐怕不見得是好東西罷。但我也在救助我自己,還是老法子:一是麻痺,二是忘卻。一面掙扎著,還想從以後淡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