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看那《野花》詩是:……惆悵秋風明月夜,荒煙蔓草助悽悽。慚愧飄零古道旁,本來無意綻青黃。東皇曾許分餘潤,村女何妨理儉妝。詎借馨香迷蛺蝶,不勝蹂躪怨牛羊。可憐車馬分馳後,剩粉殘脂吊夕陽!
我看畢道:“寄託恰合身分,居然名作了。”只見月卿附著採卿耳朵說了兩句話。採卿便問我和唐玉生可是相識。我道:“只去年六月裡同過一回席,這兩回到上海都未遇著。”採卿道:“倘偶然遇見了,請不必談起月卿作詩的事。”我道:“作詩又不是甚麼壞事,何必要秘密呢?”採卿道:“不是要秘密,是怕他們鬧不清楚。”我想起那一班人的故事,不覺又好笑。便道:“也怪不得月卿要避他們,他們那死不通的材料,實在令人肉麻!”說著,便把他們竹湯餅會的故事,略略述了一遍。月卿也是笑不可仰。採卿道:“我教月卿識幾個字,雖不是有意秘密,卻除了幾個熟人之外,沒有人知道,不象那堂哉皇哉收女弟子的。”我道:“不錯。我常在報上看見有個甚麼侍者收甚麼女弟子,弄了好些詩詞之類,登在報上面,還有作詩詞賀他的。”採卿道:“可不是!這都是那輕薄少年做出來的,要借這報紙做他嫖的機關。”我道:“嫖還有甚麼機關,這說奇了。”採卿道:“這一班本是寒畯,擲不起纏頭,便弄些詩詞登在報上,算揄揚他,以為市恩之地,叫那些妓女們好巴結他,不敢得罪他;倘得罪了他時,他又弄點譏刺的詩詞去登報,這還不是機關麼。其實有幾個懂得的,所以有遁叟與吳寶香那回事。”
說猶未了,忽聽得樓下外場高叫一聲“客來”,便聽得咯蹬咯蹬上樓梯的聲音,房裡丫頭便迎了出去。
正是:譭譽方聞憑喜怒,蹣跚又聽上梯階。未知那來人是誰,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回 溯本源賭徒充騙子 走長江舅氏召夫人
那丫頭掀簾出去,便聽得有人問道:“趙老爺在這裡麼?”丫頭答應在,那人便掀簾進來。抬頭看時,卻是方佚廬。大家起身招呼。只見他吃的滿面通紅,對眾人拱一拱手,走到席邊一看,呵呵大笑道:“你們整整齊齊的擺在這裡,莫非是擺來看的?不然,何以熱炒盤子,也不動一動呢?”小云便叫取凳子讓他坐。佚廬道:“我不是赴席的,是來請客的,請你們各位一同去。”小云道:“是你請客?”佚廬道:“不是我請,是代邀的。”小云在身邊取出表來一看,吐出舌頭道:“三下一刻了。是你請客我便去,你代邀的我便少陪了。”月卿插嘴道:“便是方老爺也可以不必去了。外面西北風大得很,天已陰下來,提防下雪。並且各位的酒都不少了,到外面去吹了風,不是頑的。”佚廬道:“果然。我方才在外面走動,很作了幾個噁心,頭腦子生疼,到了屋裡,暖和多了。”說著便坐下,叫拿紙筆來,寫個條子回了那邊,只說尋不著朋友,自己也醉了,要回去了。寫畢,叫外場送去。方才和採卿招呼,彼此透過姓名。坐了一會便散席。月卿道:“此刻天要快亮了,外面寒氣逼人,各位不如就在這裡談談,等天亮了去;或者要睡,床榻被窩,都是現成的。”眾人或說走,或說不走,都無一定。只有柳採卿住在城裡,此時叫城門不便,準定不能走的。便說道:“不然,我再請一席,就可以吃到天亮了。”小云道:“這又何苦呢。方才已經上了一回供了,難道再要麼。”月卿道:“那麼各位都不要走,我叫他們生一盆炭火來,昨天有人送給我一瓶上好的雨前龍井茶,叫他們釅釅的泡上一壺,我們圍爐品茗,消此長夜,豈不好麼。”眾人聽說,便都一齊留下。
佚廬道:“月卿一發做了秀才了,說起話來,總是掉文。”月卿笑道:“這總是識了幾個字,看了幾本書的不好,不知不覺的就這樣說起來,其實並不是有意的。”小云道:“有一部小說,叫做《花月痕》,你看過麼?”月卿道:“看過的。”小云道:“那上頭的人,動輒嘴裡就唸詩,你說他是有意,是無意?”月卿道:“天下哪裡有這等人,這等事!就是掉文,也不過古人的成句,恰好湊到我這句說話上來,不覺衝口而出的,借來用用罷了;不拘在枕上,在席上,把些陳言老句,吟哦起來,偶一為之,倒也罷了,卻處處如此,哪有這個道理!這部書作得甚好,只這一點是他的疵瑕。”採卿道:“聽說這部書是福建人作的,福建人本有這唸詩的毛病。”小云忽然呵呵大笑起來。眾人忙問他笑甚麼。小云道:“我才聽了月卿說甚麼疵瑕,心中正在那裡想:”疵瑕者,毛病之文言也。‘這又是月卿掉文。不料還沒有想完,採翁就說出’毛病‘兩個字來,所以好笑。“說話間,丫頭早把火盆生好,茶也泡了,一齊送了進來,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