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珍齋還在慘淡經營,名聲甚微,根本無力躋身於強者之列,只在廊房二條開一個小小的“連家鋪”,前面兩間門臉兒,算是作坊,後頭連著幾間房屋,全家居住。因為店小,雖有一塊由“玉魔”老人題字的大匾,卻一直沒在門前懸掛,除了有生意來往的行里人,一般人只當這裡是普通住家。
其實,當時的奇珍齋主樑亦清。卻是一名琢玉高手,瓶爐杯盞、花鳥魚蟲、刀馬人物、亭臺樓閣、舟車山水,無一不精。尋常一塊璞料,他能一眼看穿藏於其中的玉質優劣;剖開之後,因材施料,隨形而琢,每每化腐朽為神奇。但梁亦清雖然手藝高強,卻秉性木訥,不擅言辭,又無文化,沒有本事應付生意場中的交際和爭鬥傾軋,足不出戶,只會埋頭做活兒。他的產品,供應各家古玩玉器商店,更透過匯遠齋的蒲老闆批次遠銷海外,都賣了好價錢,他卻只從訂戶手中收取預訂的價錢,任憑人家靠他的手藝賺錢,也不抱怨,安貧守攤,本小利薄,靠兩隻手不停地做,維持一家人生計,多年來奇珍齋並無發展。梁亦清年過四十,膝下無子,妻子白氏只給他生了兩個女兒。這兩個女兒,都隨著白氏的模樣兒,一個比一個標緻,肌膚白潤,像是用羊脂玉雕成的,長女名叫君壁,次女名叫冰玉,都是十分貼切的好名字,是梁亦清請那位學富五車又嗜好古玩玉器、住在“博雅”宅中的老先生給起的,梁亦清和白氏為喊著方便,平時便呼作“壁兒”、“玉兒”,視為兩顆掌上明珠。壁兒和玉兒相差八歲,小的還在蹣跚學步,大的就已經能幫助白氏持家了,灑掃庭除、鋪床疊被、縫縫補補、洗衣做飯,都是一把好手。壁兒還比母親白氏更勝一籌,天資聰穎,長於心計,家裡的內外開支,都比母親還有數,雖不識字,卻全憑心算,安排得井井有條,剛剛十二三歲,就頂替了母親大半,幾乎是梁亦清的小小“賬房”。有時梁亦清前面的活兒忙不過來,壁兒便打打下手,待客、收款、送貨,甚至幫父親做一些破料、量材等等簡單的活兒。梁亦清卻從不讓她上“水凳兒”,一則是因為這琢玉的苦活兒原不是女孩兒幹得了的,二則是手藝人向來“傳兒不傳女”,女兒學會了手藝,歸根結底是人家的。眼看著奇珍齋後繼無人,梁亦清常常不當著壁兒的面向妻子感嘆:“唉,可惜是個女兒,要是個兒子……”
下半句話就不說了。妻子白氏這時就懷著深深的愧意低下頭去,似乎還不甘心:“為主的慈憫……”相信真主早晚還會賜給她一個兒子,雖然自己已經過了生育年齡。
梁亦清一家,是篤信真主的穆斯林。在偌大的京城,回回民族的子孫只佔人口的極少數,玉器行業當中就更少了,這也許就是梁亦清之所以深居簡出、與世無爭、以一種與生俱來的防禦心理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原因吧?
民國八年,剛剛入夏,廊房二條街口已經響起應時的鮮果、小吃的叫賣聲:“……供佛的哎桑葚唻!”“大櫻桃唻!”“好蒲子,好艾子,江米兒的、小棗兒的、涼涼兒的大粽子唻……”
壁兒領著玉兒,聞聲從奇珍齋出來,就去追賣櫻桃的車子。那小小的獨輪車上,擱著柳條大笸籮,墊著塊藍布,裝滿櫻桃,旁邊擺著一罐清例冽的井水,賣櫻桃的漢子一面吆喝“大櫻桃唻!”一面把水灑在珠圓玉潤的櫻桃上,鮮紅的玉珠還鎮著水晶似的冰塊。這景象,只消看上一眼,清涼鮮美便沁人心脾,不能不買了。壁兒遞過去兩大枚,賣櫻桃的漢子便拿起一隻小小的白瓷茶盅,盛起兩盅櫻桃,倒在綠茸茸的鮮荷葉上。壁兒接過來,卻不急於品嚐,領著饞饞的玉兒,回了家。
梁亦清正在埋頭做活兒,壁兒在他身後輕輕地喊了聲:“爸,歇會兒,嚐嚐鮮吧?”
梁亦清頭也沒回,只說:“那些漢人吃的,可不能買!”
“櫻桃,這是櫻桃啊,爸,您吃幾個解解渴!”
梁亦清停下手裡的活兒,回過頭去看了看,那託在荷葉上的櫻桃,像是盛在翠盤裡的瑪瑙,就說:“嗯,好看,趕明兒我就照這樣做一件兒!”
旁邊的玉兒早就饞涎欲滴,父親不動手,卻不願先嚐。梁亦清憐愛地笑笑:“我瞧瞧就成了,你們吃去吧!”
兩個女兒這才伸出玉筍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櫻桃,送到嘴邊,嘬著那甜甜的、酸酸的、涼涼的美味。梁亦清望著那兩張玉盤似的面龐,綴著櫻桃的鮮紅一點,心中又是一幅圖畫,全身的疲勞就都消除了,轉過身去,繼續他那艱難而又漫長的琢磨。
他做活兒的手工磨床,叫做“水凳兒”,說來極其簡單,只是四條腿支起來的一張“凳面兒”,一邊裝著轉軸,帶著磨玉用的“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