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說得好!可我當時拿著老太太送來的這件東西,看了半天,一時不能斷代。看這樣幹,不像‘鎮尺’,四方形立柱,規規矩矩,倒像塊圖章料子。說是‘圖章’,又不太像,中間還穿了一個孔,而且該刻字的地方又沒刻字,不該刻字的地方卻刻滿了字,四面都有,每面八個字,分作兩行,篆書,帶點隸書味兒,心裡覺著像漢代的東西,又沒有把握。就問老太太:”您想要多少錢呢?‘老太太沒譜兒,問我:“能換一袋洋麵嗎?’我說:”不止,我給您十袋洋麵。‘當時就讓夥計給她買了十袋洋麵,還僱了輛車,給她送家去。老太太千恩萬謝,連聲說:“多謝了!盡我想也沒想到能換這麼些面,掌櫃的真是個實減人兒,不欺負我這不識字的老太太!’我當時心說:到底值多少錢,我也不知道!東西買到手裡之後,我閉門審看了三天才終於弄明白了:這根本不是什麼‘鎮尺’,也不是‘圖章’,是一件‘剛卯’!……”
蒲綬昌雙眼熠熠生輝:“好眼力!你知道這‘剛卯’是做什麼用的嗎?”
“這‘剛卯’嘛,”韓子奇不慌不忙地回答,“是古人掛在革帶上的一種護符,通常用玉、金或者核桃製成,中間有孔,可以穿線懸掛。因為制於正月卯日,所以稱為‘剛卯’。剛卯最早出現大約在西漢後期,王莽篡朝時禁止使用,東漢時又恢復了,但時間不長,東漢之後又被廢除,就再也沒有了。所以,現今流傳世上的剛卯,如果不是贗品,必是漢代的無疑。”
蒲緩昌逼問他:“那麼,你的這一件呢?”
韓子奇手中把玩著“剛卯”,胸有成竹地說:“從玉質、形制、刀工、字型來看,後人沒有能力仿製到這種程度,我可以肯定它的年代在兩漢之間!”
蒲緩昌咄咄逼人的目光黯淡了,韓子奇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錘子打在他的心上!“當初那位私塾先生就是這樣說的,從他那兒,我才認識了‘剛卯’,就是這塊‘剛卯’!我求他轉轉手,出價一萬。他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後來再去找他,他已經不教書了,不知去向,‘剛卯’也就無影無蹤。我追尋了好多年,哪知道落到了你的手裡?價值連城的寶物,你卻只花了十袋洋麵,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好像已經到了自己手裡的東西被韓子奇搶走了似的,他茫然地望著那塊“剛卯”,設想韓子奇當初輕易到手之時的快意與滿足。蒲綬昌最大的享受就是攫取,現在,卻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向他炫耀而不能搶、不能奪,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
韓子奇輕輕地把“剛卯”放回原處,卻說:“我其實是事後諸葛亮,如果一開始就認出來,也決不會虧著那位老太太。可是,後來想找也找不著她了,我就只好愧領了。也許是命該如此吧,讓這塊‘剛卯’有個可靠的著落,免得毀於他人之手,師傅,您說呢?”
蒲緩昌說什麼?話都讓韓子奇說全了,他只有氣!
韓子奇全然不理會他的神色,攙著他繼續接著看。
前邊竟是幾件西周時期的東西:扁圓形的玉璧,外方內圓的管形玉瓊,上尖下方的玉圭,“半圭為璋”的玉漳,弧形的玉磺,虎形的王琥……看得蒲綬昌太陽|穴霍霍地跳,眼睛都快要瞪出血來!強烈的佔有慾折磨著他,他的“玉癮”上來了,幾十年“玩”玉,他養成了一種古怪的性格,凡是經了他的眼的、他認為有價值的東西,就好像必須屬於自己才能解“恨”,他不惜傾家蕩產、豁出性命也要弄到手!在這一點上,韓子奇多麼像他,甚至比他走得更遠、陷得更深,十年之中,竟然蒐羅了這麼多寶物,整個展覽雖然規模不大,卻盡是精華,彷彿攝取了古往今來那條玉河的靈魂,浩浩蕩蕩,奔流不息,讓人驚心動魄、歎為觀止!而且越往前走,越令人肅然起敬,簡直像進入了曠古深山,汩汩如聞那玉河的源頭!
蒲綬昌感到一陣暈眩,他不敢隨著韓子奇再往前走,擔心自己承受不了這種強烈的刺激,想到此為止、打道回府了。不看了,不看了,再看就受不了啦!
“師傅,您……是不是有點兒累了?”韓子奇發覺他有些立足不穩,連忙扶著他,“先歇會兒,喝點兒茶,我讓內人準備便飯,咱們爺兒倆好好聊聊!”說著,掏出懷錶看了看時間。
“不必了,不必了!”蒲緩昌快快地擺了擺手,他只想早些離開這個使他眼饞的地方,其餘什麼心思都沒有了,“我想回去……”
就在他轉過臉的一剎那,緊挨窗戶的那隻櫃子又陡地吸引了他的視線,他不能走,那兒還有讓他更動心的東西!
玉塊!青玉螭形塊!
他懷疑自己的眼睛,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