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送上人生征途,那時候,他對國家、對這些學生和他們的家長,才能感到問心無愧。惟一讓他遺憾的是,這個班本來有十六名學生,現在卻只剩下十五名了,他們中間,少了一個韓新月,而且是最出色的一個!如果新月的病治療順利,她也得到明年的暑假之後才能復學,從一年級重新上起,而到那時,別的同學都已經升入三年級了,這個班將永遠失去新月,是確定無疑的,她將比別人落後兩年而不是一年,這也是無法改變的了。楚雁潮為了穩定她的情緒,曾經做出了難以兌現的許諾:等她復學,還當她的班主任。這也許促使新月下了決心休學,但楚雁潮卻深深地感到不安,這明明白白的是欺騙。出於好心,他欺騙了自己的學生,欺騙一個對他十分信賴的姑娘!他知道,自己和新月的師生關係已經結束了,除非新月在康復之後能以優異的成績連跳兩班,追上那十五名同學。這樣的情況,在北大的歷史上是很少見的,但他相信,發憤的新月有潛力創造這個奇蹟,他盼望著!可是,這能取決於新月嗎?能取決於他楚雁潮嗎?明年,明年的一切都還是未知之數,世界上沒有任何科學手段可以預測人的命運,人只有懷著希望往前走,哪怕那希望是渺茫的。如果沒有希望在前面誘惑著人,人也許就沒有前進的勇氣了。正因為他心中懷著一種似乎十分清晰又似乎十分渺茫的希望,他在做著一名教師所應該做的、甚至超出了教師職責的一切。每隔不久,少則一週,多則半月,他就要去看看新月;每一個月的複查,他都儘可能地陪新月一起去,並且和盧大夫做一次交談;他讓鄭曉京在宿舍中保留著新月的床位,這也是新月本人要求的,不要把她的行李全部搬回去,除了日用品以外,留一些東西在那裡,佔住那個床位,等到她復學的時候,還住那兒,而不管將來能不能同班。這樣,就好像她還生活在同學們中間。她不願意離開這些同學。也許,明年的秋天,一切都能像預想的那樣,誰知道呢?
檯燈下,《故事新編》的譯文又中斷了。這些日子,他非常繁忙,要學習中央的“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要貫徹《高教六十條》,有各式各樣的會,都是必須參加的。從越來越濃、越來越緊張、越來越神聖的政治空氣中,可以感到鄭曉京去年透露的資訊正在被證實,中國已經和蘇聯分道揚鑣,一切人都必須勒緊褲腰帶鬥志昂揚地經受考驗;此外還有他本身的職責,二年級的教學,要花更多的時間備課。因為嚴教授的身體越來越差,他必須為恩師擔當起一切。他的業餘時間,能夠用於譯著的就更少了。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總是很難在寶貴的業餘時間把心靜下來,集中到稿子上去,常常是人在備齋中,心在“博雅”宅,愣愣地坐了半天,筆下竟不著一字。《鑄劍》完成之後,《出關》就譯得更慢,那位騎著青牛恓恓惶惶地西出函谷關的老子,就總也過不了這道關。外文出版社的編輯非常著急,一再催促說:這本集子本來計劃在今年出書,現在不得不推遲到明年,但如果不能儘快脫稿,連明年能否出來也就很難保證了,所以請他快、快、快!這實際上給了楚雁潮一個喘息的機會,推遲到明年,總是來得及的吧?沒有完成的稿子,只剩下三篇了,就是《出關》和《非攻》、《起死》,他無論如何也要抓緊時間把這三篇譯完,否則,他就不僅讓責任編輯失望,也讓新月失望了。每次去看新月,她總是急著向他詢問槁子的事兒,這個對翻譯事業入迷的學生,把老師的事業也當成自己的事業,把這部稿子作為希望和情感的依託,只要他們一談起譯著,新月的情緒就格外的好,因病輟學的寂寞、痛苦就被沖淡了,彷彿她沒有離開自己的跑道,還跟著老師往前奔呢。是的,楚雁潮決不能丟下這位小小的“同道”,未來的事業向他們展示著燦爛的前景,他一定要帶著她往前闖,闖過橫在面前的這道關口,新月就可以步入坦途,他矚望她能取得比老師更好的成績!
……他收住了時時縱逸的思緒,集中到面前的《出關》上。譯文中斷在開始的那個段落,孔子來見他的老師老子,老子給他講“道”:“……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換的;時,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
他拿起筆,譯下面的文字:“只要得了道……”這時,房門“篤、篤、篤”響了三聲。他煩躁地放下筆,用一張當天的《人民日報》覆蓋住桌上的手稿,然後說了聲:“請進!”不知是哪位不速之客前來打擾了。
“楚老師!”鄭曉京精神抖擻地走進來,身上的那套軍裝,已經洗得發白了,還不捨得換,胳膊肘上還顯眼地打了一塊補釘,好像剛從南泥灣回來似的,腕子上的手錶卻是嶄新的“歐米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