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黃伯祥意識到這個名單裡的人都和宗雪竹非親非故,他才搞明白,從始到終,宗雪竹根本不關心這場由一個進步黨人發動的戰爭,只關心這場戰爭結束後另一個進步黨人的身家性命。
宗雪竹拿著報紙離開斜街之前,如釋重負的一句話叫宗四也明白了他這些日子何以焦慮不安的原因。
“該發生的事情都發生了。”宗雪竹說,“月波也該回來了。”
第二十三章(1)
宗雪竹總能言中常人無法預見的事情,這種能力如影隨形,至死方休。他說過這話不久,王月波就回到了雍陽。不過,王月波是在參加了袁世凱的葬禮之後才回到雍陽的。
那是無異於皇葬的葬禮。黎元洪給靈柩行了三次鞠躬禮之後,載著靈柩的專列便在一百零一聲的禮炮聲中被兩千名軍人組成的儀仗隊護送出京,沿著京漢鐵路緩緩駛向袁世凱的故鄉——彰德。專列抵達彰德,王月波不但參加了葬禮,當葬禮達到高潮時,還從徐世昌主持的“點主”儀式上意外地得到了一支題主之筆。那時,當題主官徐世昌把題主的第一支毛筆擲向身後時,他恰巧就站在徐世昌的身後,別人還沒來得及爭搶,這一支毛筆就落到了他的懷裡。於是,他帶著這枝題主之筆回到了雍陽。
進村前,一群正在村頭的樹蔭裡乘涼的族人遠遠看見了他,紛紛從樹蔭裡走出來迎接他,可他跟誰都不打招呼,進了村子便直奔宗家大院。他們頓時慌亂起來,一些人去他家裡報信兒的時候,另一些人則衝著他的背影議論一條訊息的可靠性。這條訊息說,他在復辟鬧劇中充當了一個很不光彩的角色,這事嚇壞了他的恩師倒是小事,他若是把自己的前程毀掉了,他那來自不易的學問可就沒有用武之地了。薛三孝也聽到了這個訊息。但薛三孝並不認為帝制復辟是一件應當受到指責的事情,只認為他認錯了菩薩進錯了門,他所擁戴的如果是宣統皇帝而非袁世凱的話,他那不倫不類的學問即使失去了用武之地,那也不必可惜,因為他畢竟做了一件能讓中國歷史言歸正傳的大事,必會成為一個人人稱頌的人。
這個訊息開始被很多人疑為謠言的時候,秀雲姑姑卻已從王泰興那裡知道這個訊息絕非謠言。所以一聽到兒子回來的訊息,她便帶著孫子王啟賢來到了宗家大院。王啟賢這時剛剛上學,就讀於剛剛改稱學校的雍陽小學堂。他在書房看見父親時,他想父親一定在外面闖了什麼禍,否則祖母不會一看見父親,就抬手打了父親一個耳光。
這記耳光突然而沉重,王月波趔趄了一下才站穩腳根。他很快就明白了這記耳光背後的東西,雙膝一彎,就跪在了母親面前。
“月波不孝,月波叫母親擔驚受怕了。”
“媽擔驚受怕倒沒什麼,”秀雲姑姑怒氣衝衝地說,“可你叫你的恩師擔驚受怕,你就該打。你好糊塗!你以為你是誰?你想叫誰當皇上誰就能當皇上?這可是害人害己,你害了人家大總統,也害了你自己;你害了你自己,你就害了你的恩師!我的族長兄弟辛辛苦苦教大了你,是叫你為國家出好主意,可不是叫你給國家添亂。你好糊塗!”
面對母的指責,他始終沒敢申辯,也沒敢從地上爬起來。當宗雪竹的妻子宗薛氏和宗聞氏聞聲來到書房,一起把他的母親勸到客廳之後,他才敢從地上站起來,重新面對宗雪竹。其實,母親闖進書房的時候,他剛剛見到宗雪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臉上就捱了母親一記耳光。
“學生沒打算給國家添亂,”他對宗雪竹說,“學生也絕不糊塗。”
他起初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肚子的委屈尚未傾吐,眼睛裡就先有了一層淚水。但他很快就平靜下來,用平靜而堅毅的口吻侃侃而談。然而,他忽東忽西、閃爍不定的話題卻表明他的內心並不平靜。他一會兒說君主立憲是惟一適合中國國情的政治制度是他痛定思痛之後才得出的結論,絕非隨波逐流的結果,因為他已從戰略的高度看到了君主立憲制度所凝聚的國家力量不但可以迅速拯救國家內部貌合神離的危局,而且還可以迅速贏得國家的自主和長治久安;一會兒說君主立憲運動失敗的根本原因既不在於蔡鍔發動的戰爭,也不在於外國使團拒收洪憲皇帝外交公文的頑固態度,完全在於政府軍的陽奉陰違和臨陣倒戈,因為英國的斯圖亞特王朝成功復辟的根本原因就在於軍隊始終如一、堅強有力的支援;一會兒說政府軍陽奉陰違臨陣倒戈的背叛行為是一個不祥之兆,因為政府軍陽奉陰違臨陣倒戈的背叛行為大都出於身家性命的個人目的,這說明將軍們已經各懷鬼胎,他們漠視國家利益的狹隘心理必會蛻變為稱王稱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