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長”——美商瑞文集團⑴的大班和這幢房子的主人——宣佈舞會開始,阿拉伯男人們在二樓尖嘯,以為自己是站在傍晚的沙丘上。瑪戈精心打扮,穿著世紀初歐洲貴婦的拖地蓬裙,累累綴綴。她向身邊的特蕾莎耳語,說連內衣都是畫成圖樣,讓中國裁縫專門縫製,是那種老古董式樣的絲綢長內褲(如今只有小孩才會穿那種開襠褲)。
“找個沒人的地方,讓布里南先生鑽到裙子底下去。”特蕾莎挖苦她。她的丈夫打扮成一個將軍,天知道他從哪兒搞來的那些勳章。還有綴著金線的緩帶——那絳色的綬帶上有一大塊深色斑痕,像是洗不乾淨的俄國湯漬。畢杜爾男爵顯然已完全融入上海的社交圈子,學會亞洲白人的悠閒生活方式,甚至有耐心去尋找一條真正的古董綬帶。
新近在倫敦贏得聲名的年輕詩人把一塊深紫色棉布盤在頭頂上,棉布的剩餘部分繞過下巴,圍在脖子上,大概想裝扮成柏柏爾族⑵酋長。他來中國探險,上海是第一站。他還沒來得及去內地。上海那些賺到大錢、開始學會附庸風雅的商人們(尤其是他們的妻子)從倫敦寄來的文學雜誌上得知他的成就,早就巴望著一睹劍橋才子的容顏,一家一家排著隊請他赴宴。他的同伴,比他小几歲,身材也比他更小巧,用油膏把臉塗黑——為方便清洗起見,脖子沒有塗抹。把染成花花綠綠大格子的羊毛氈披肩拉高,好遮蓋他本人的膚色。在草坪那頭,站在圍繞游泳池的鵝卵石小道上的那群人中,有個名叫小馬蒂爾的傢伙用深知內幕的口吻評論說:“他把自己打扮成摩洛哥男妓的樣子,倒也是恰如其分。我的意思是,早些年那些詩人們——好比說紀德,不都喜歡去摩洛哥尋找適合他們口味的那種豔遇麼?”
詩人和他的同伴當然聽不見這種背後的詆譭之詞。他只顧抱怨著音樂。樂隊正在演奏的是去年最最熱門的曲子,“Body and SouP⑶,適合你摟著舞伴輕輕搖擺。在上海這班商人說來,樂隊當然應該挑選這種曲子,以示即便在這裡他們也能趕上美國和歐洲的時髦。讓詩人詬病的就是這個,它不符合化裝舞會規定的情節,難道在本世紀初就撞上冰山的枉死鬼樂師,居然還能演奏這種時髦的搖擺樂?不過他也不想想,要是事事都按那個年代的來,別人可就不光是在背後議論兩句,說不定就有好事之徒把他和他的夥伴一起送上法庭嘍。
這地方的人就這樣,他們一邊自己放蕩胡來,一邊又瞧不上別人做那些事情,說長道短。如果有人把事情捅到報紙上,那更可以在家裡的晚餐桌上幸災樂禍好幾天。上海的租界就是這樣,你說它時髦吧,它卻也有特別守舊講禮數的一面。就拿站在樂隊旁邊唱歌的女人來說吧,有人就提議將她驅逐出上海租界,說她實在太丟大英帝國的臉面。在放蕩商人的私人俱樂部裡,她脫得赤條條跳到桌上,模仿倫敦Tiller⑷舞團的豔舞女郎,把她的腿幾乎踢到枝形吊燈上,讓那些醉醺醺的單身漢們大飽眼福,聽說她喝醉以後做的那些動作比妓女更不要臉,她背靠桌面躺在那裡,舉起雙腿又踩又蹬,還當眾往酒杯裡撒尿,她那個地產投機失敗跳樓自殺的英國丈夫如今是管不著她,可租界巡捕房也管不著她麼?
有人在高談闊論,說他的表親寫信告訴他,倫敦目前並不打算撤軍呢。從一九二七年起,南京政府每次叫嚷反對帝國主義,倫敦就會從印度往上海增派一兩個連隊。租界將會繁榮一百年!如今應該不斷買地,從上海往西不斷買進地皮。五年以後這些地皮會上漲一百倍。這說法引起一陣歡呼。
畢杜爾男爵有些醉意,瑪戈在跳舞的人群裡忽隱忽現,在狐步舞里加上幾個踢腿動作,那是如今最時髦的查爾斯頓舞步,那是她到上海以後才學的,儘管她那條長裙子並不適合這舞步。
我可不喜歡這舞步,畢杜爾男爵對特蕾莎說,上等人家的太太可不跳這種舞,“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就像個四川來的猴子。
他的舞步有些踉蹌,特蕾莎把他拉到舞池外頭。本地僕歐穿著檸檬色的絲綢短褂,手裡端著托盤在人群中穿梭。男爵又拿來一杯摻過蘇打水的杜松子酒。
“這酒我還可以再喝二十杯,再喝上二十杯我就會清醒過來,比清醒的時候還要清醒二十倍。比那個布里南先生更清醒。”
“這會你看起來可沒有布里南先生那麼清醒。”
“是啊,布里南先生很清醒,布里南先生是個清醒的騎士,布里南先生就算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還是清醒得像個紳士。她可像個瘋瘋癲癲的蕩婦。”
“她是你的妻子。”
“沒錯。她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