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紹聞怒道:“難說老大爺臨終遺囑,我肯不遵麼?”即將給券撂在地下,說:“拿去罷。”王中拾在手內,跪下磕了頭,哭說道:“相公知道遵大爺遺言就好了。只是大爺歸天時,說了八個字,‘用心讀書,親近正人。’這是大爺心坎中的話。大相公今日行事,只要常常不忘遺命,王中死也甘心。”譚紹聞一時無言可答。
王氏道:“王中,你各人走了就罷,一朝天子一朝臣,還說那前話做什麼。俗話說‘兒大不由爺’,何況你大爺已死。你遭遭兒說話,都帶刺兒,你叫大相公如何容你?”王中見王氏糊塗已極,無可奈何,只得拿券而去。自向城南安置身家。
恰好二十畝菜園,兩家分種。那東邊一家姓馮的,男人瘟病而死,女人帶子嫁訖,遺下一處宅子,王中攜妻女住下。自此與姓朱的園戶,同做那抱甕灌畦之勞,為剪韭培菘之計。卻仍每日憂慮少主人蕩費家產,心中時常不安。有詩云:
看是城南賣菜傭,主恩莫報恨填胸;
恰如良弼遷邊塞,魂夢時時入九重。
單說王中遷居城南,譚紹聞覺得遊行自便,好不快活。每日夏逢若家,恰好成了一個行窩。王中於新菜下來時候,不肯入口先嚐,一定要到譚孝移靈前薦新,眼淚在肚內暗拋幾點。
這王氏與譚紹聞那裡管他,卻有時與趙大兒捎些尺布寸絲的人事,也有時與些油果麵食之類,叫王中與女兒吃。王中只覺心內愴悽,在城內說不出來,到城南又不能與趙大兒說。路上挑著菜擔兒,只祝讚道:“大爺是正人君子,天保佑休叫壞了少主人品行。我王中若有一分可週全的時節,願赴湯蹈火,不負大爺臨終囑託。”這是王中心腹之言,端的好忠僕也。
且說譚紹聞在夏逢若家混鬧,又添上管貽安、鮑旭、賁浩波一班兒殷實浮華的惡少,這夏家賭娼場兒,真正就成了局陣,早轟動了城內、城外、外州、外縣的一起兒遊棍。這遊棍有幾個有名的,叫做趙大鬍子,王二胖子,楊三瞎子,閻四黑子,孫五禿子,有主戶門第流落成的,也有從偷摸出身得錢大賭的。
每日打聽誰家鄉紳後裔、財主兒子下了路的,有多少家業,父兄或能管教或不能管教,專一揹著竹罩,罩這一班子弟魚;持著粘杆,粘這一班子弟鳥。又有一起嫖賭場的小幫閒,叫做細皮鰱,小貂鼠,白鴿嘴,專管著背錢褡褳,拿賭具,接娼送妓,點燈鋪氈,只圖個酒食改淡嘴,趁些錢鈔養窮家。此時夏逢若開了賭場,竟能把一起膏粱弄在一處,聲名洋溢。這兩樣人心裡都似蛺蝶之戀花,蜣螂之集穢,不招而自來,欲麾而不去的。
這譚紹聞初與這兩樣人相近,自己也覺著不倫不類。爭乃不想賭時,卻有珍珠串、蘭蕊,又添上素馨、瑤仙幾個名妓,柔情暖意,割捨不斷;不欲嫖時,卻有色盆、寶盒趁手,輸了想撈個夠本,贏了又得隴望蜀,割捨不斷。久而久之,竟與這一班人,如入鮑肆,不聞其臭了。
那一日,管貽安、譚紹聞與楊三瞎子、孫五禿子同場擲起色來。因為一文低錢,管貽安說是楊三麻子的,楊三麻子道:“不是我的。”管貽安道:“適才你賠我的注兒,還不曾動,怎說不是你的?”楊三麻子換了一個高錢,把低錢向院裡一摔,發誓道:“忘八**的錢!”管貽安一向嬌縱慣了,怎受得他人這一句羅唣,將桌子一蹬,發話道:“好不識抬舉的東西!得跟我一場子坐坐,就是你前世修下的福了,還敢這樣放肆!你說誰是忘八**的?”那楊三瞎子是有名的“獨眼龍”,站起來說道:“管九宅的!姓管的!管家小九兒!你那話叫誰聽的?賭博場裡講不起王孫公子,休拿你爺那死進士嚇我!”管貽安自娘腹中出來,人人奉承,到如今,這是頭一次經的惡言,便罵道:“你這忘八**的,想做什麼?”楊三瞎子道:“我想打你!”早一掌推的,連椅子都帶倒了。夏逢若、譚紹聞各扯住楊三瞎子的手,譚紹聞道:“自己弟兄們,這是做啥哩,不怕人家笑話麼?”管貽安爬起來向楊三臉上一掌,楊三惱他兩個勸的扯住手,罵道:“您這一起狗**的!一發是封住我的手,叫管九兒打我哩。”將膀背一伸,向夏逢若心口上一拳,夏逢若早已倒了。譚紹聞早已自倒,被凳子角把臉上磕了一條血痕。
孫五禿扯住楊三,到南屋,低聲說道:“第三的,你憨了?好容易罩住的小蟲蟻兒,你都放飛了,咱吃啥哩!”楊三道:“五哥,你不知道。放鬆了他們,咱就受不清他的牙打嘴敲;一遭打怕了,再遭還要敬咱們。你放心,這樣公子性兒,個個都是老鼠膽。管保時刻就和處了,你只聽他們句句叫哥罷,我經的不耐煩經了。”說著早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