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音樂節。在那個卡茨基山脈旁邊的小鎮上,住著哈德遜畫派成員和工藝美術運動的成員,她在那兒畫畫,和他們探討藝術。我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很漂亮。我問她為什麼沒有成為工廠女孩,她說她不喜歡安迪·沃霍爾,而且她不夠瘦。噢,其實她很少談到自己,她總是講六十年代。我想沒準她有好幾段複雜得不能跟外孫講的情史,於是就把自己隱藏起來,成了六十年代故事的旁白。”
“那是六十年代啊,道格拉斯只會跟我講那些電影。但是比起看電影,我更喜歡看電影如何被製作出來。那些優美的一八六零年小鎮街道是有木板搭成的,空蕩蕩的一片。情侶終於團聚時,有些人負責人工降雨,導演和攝影師正在努力地從一個更好的角度拍攝。”
那聽起來很滑稽,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噢,連一點虛假的夢幻你都不允許它們在你頭腦裡存在嗎?”
“這也是夢幻啊。以前道格拉斯問我,為什麼我不願意去看電影,反而喜歡看這些。我答不出來,現在我也不是很明白。我也很願意看你如何編出故事、把它們寫成書,甚至超過去閱讀成書,但我沒法進入你的頭腦裡,不是嗎。”
“可是你已經在裡面了。”
他輕笑幾聲,疲倦侵襲了他。“好啦,詩人。”
“睡吧,喬舒亞。”
他的身體舒展開來,頭微微地向左傾斜,進入夢鄉。但願睡眠會治癒他,很多時候,有什麼比“明天是新的一天”更好的念頭呢。
我在書桌下的櫃子裡拿出了喬舒亞的行動式唱片機,也許是來自七十年代的一個古董。旁邊放著一沓黑膠唱片,我翻找了一下,發現了裡普科的《夏夜》。
我調整了一下掛在床頭的捕夢網,關掉了檯燈。喬舒亞陷入了一片黑暗中,他的臉沉靜得像他的夢境本身。夜裡微弱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臉,使之簡化成柔軟而優美的線條,成了另一座墓園裡的天使雕像。
六年了,我沒有再平靜地聽過一次這首曲子。它被那些狂熱的年輕人所傳頌,在我心裡引起過一陣陣波瀾,當我想起那陣曲調,總會想起當年做過的一個又一個衝動而愚蠢的決定。而那本該是宛轉悠揚的夏夜之音。
唱片機放在窗臺上,也許很快會停下。我坐在浴缸裡,熱水逐漸沒過我的身體。這是一個深秋的夜晚,窗上泛著一層白霜,但女高音還在唱著:“新季將至/寒風散去/去林中吧親愛的/山谷裡百合綻放/腳邊露水凝為珍珠/晨光下閃耀/我們將聽見畫眉唱起新歌。”
在波士頓的那個公寓裡,浴室裡貼著新奧爾良風格的瓷磚,地板刷得再幹淨也顯得破舊。浴缸狹小,喬舒亞和我相對而坐,雙腿交疊。夏夜裡,窗戶太小而使得室內悶熱,我們依舊抽著煙,有一陣燒焦的薄荷氣味。
每當我們在深夜裡突然停止說話或歡笑,就會被一種將要分離的憂愁所籠罩。我們以為我們不會相伴彼此一生,就連稍加抗爭的心思都沒有。總以為日子過了一天就少了一天,不會把時間花在那些無用的感傷上。因此從沒有將內心裡更深沉黑暗的部分展示給對方。
有時我夜裡醒來,我注視著他不願再睡去。睡意使得我的眼睛發疼,眼眶蓄滿了淚水。我能夠感知他內心那些未曾顯露的部分,但我無意去探究。如同你面對一片黑暗的,森林或是海洋,當你長久地注視它,你會越發地抗拒日升,那模糊的樹叢或波浪已經迷住你了,你不想知道其中還有些別的什麼,也許醜惡,也許美麗,但你沒興趣。當然太陽總會升起,可喬舒亞是一段很長的黑夜。
可如今我意識到,我還有太多太多時間,去等待那個日升時刻。
我緩緩地沉沒了下去,頭枕著浴缸邊緣,看著窗外的月亮逐漸穿過烏雲,窗上的白霜因此變得明亮,宛如無數顆發光的星辰。
半個世紀前的夏夜,人類登上月球又回來。但沒什麼比得上此刻明月升起,照亮這世間所有的生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