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嫿面色如霞,有醺然之意。
“如非我們機靈,被你耍了幾次,早不知在哪兒流浪受苦。”姽嫿佯怒著說道,暼了眼石都,見他笑吟吟的,也撲哧一笑,“你說,若換了尋常人被你轉手賣了,你的罪孽如何抵消才好?”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甩不掉你們,然而歸國心切,也只能一試。如今既已對坐把酒,還惦著過去這些事作甚?”石都哈哈大笑,離席親自為兩人斟酒,“我問過母后,她可否將白繭香割愛,她說如能成就她一個心願,她自當將此香回贈。”
姽嫿雙目一亮,急急地道:“是什麼心願?只要說出來,我們自有辦法。”
石都嘆道:“只怕要耗費兩位數年之功。”
信箋到此戛然而止。
側側懸了的心越發吊起。之後的幾日,她念及於此總會反覆思索,貴為一國太后的人會有何心願?然而答案不了了之。紫顏和姽嫿的另一隻鴿子也再沒有飛來,側側幾番想到難解處,恨不能讓一隻信鴿飛去相詢,然而捨不得僅有兩次傳信的機會,終沒有真正去做。
等她繡完了龍袍,一定有日會知道那個心願。她如是想,以此鞭策自己盡心竭力,不為他事所惑。
等又過去半年,金龍已繡了一半,日月山紋被她閒時搶先補上了,龍袍的正面有了大致的模樣。側側歡喜之餘,想起很久沒有紫顏他們的訊息。她在這些日子裡,除了上墳、刺繡就是到菜地裡鬆土、施肥、捉蟲,純然是個不問世事的鄉間女子。她忙得無暇休息,每日用膳全是應付,身形不覺消瘦了許多。
此時的沉香谷已落過一場雪,漠漠山林如帶寒煙,茫茫掠過冰涼的風,開啟的窗戶裡屢屢灌進寒氣。側側打著噴嚏,尋一件狐白色的裘衣披了,摸起妝臺上的娑羅樹鏡凝看。
形隻影單,眼前連個疼惜自己的人也沒有,她不禁感懷身世,鼻尖一酸。回到繡架邊默然坐了,微低螓首,龍袍上沾了一滴淚,洇溼了未施繡彩的緞地。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她兀自發著呆,耳畔撲簌風響,一隻灰黑的鴿子飛進屋內,安靜地停在桌上,鴿籠裡的兩隻立即呼應共鳴。側側心頭驚喜,這是紫顏手上的玄武。
她想到一直不曾向兩人報平安,不安地開啟信箋。今次只有紫顏寫了幾行字問候,稱兩人將在西域庫木城過年,為她買了禮物,請她勿要掛念,而後問她沉香子的墓園是否安好云云。末了囑咐她天寒地凍,努力加餐。
側側擱下信紙,悵然地想,他們忘了說石都的事呢。
拍去玄武羽翼上的雪水,餵它吃了幾粒芝麻,她忍不住返身取了楮皮紙,蘸墨落筆。真要書寫衷腸,側側不覺犯難,除了繡龍袍外別無餘事可表,不過是叮嚀兩人自慎珍重。
雖然如此,到底惦了心事,側側匆匆寫了幾句,從鳥籠裡抓出紅喙的朱雀,急不可待地將信紙系在鴿爪上。
此時籠中只剩了青龍,吃完芝麻的玄武,不知何時又悄然不見。她想起夙夜的神通,心中有了些許安慰。
“應該能飛到庫木城吧!”側側撫著朱雀閃亮的羽毛,抱了它走出屋。山谷裡幽幽北風迴旋,朱雀抖了抖身,驀地從她手裡掙脫,一飛沖天。
兩處凝眸望北斗,一行書寄思千行。她與紫顏,這般遙遙相望的日子,還要繼續耐心地堅守下去。
這年冬天,側側沒有為自己做新衣,全副心思仍在龍袍上。朱雀傳信之後,她想起紫顏已無法再回信,索性斷了念頭,盡心繡著剩下的每條金龍。
她很用心,繡出的紋樣也很華麗,只是總覺得缺少了一些什麼。
是什麼呢?側側每日帶了這念頭入眠。她想不出為何用了更繁複眩目的技法,依然不能有樣衣那種妙到毫巔的感覺。繡畢六條金龍後,她心頭越來越彷徨——那龍袍有生命,有靈性,傾注了她大量的心血。可為什麼她看到它時,只有完成任務的喜悅?
直至她清理紫顏與鳳笙的兩個布偶,看見它們身上的夾纈紗羅綵衣,花紋間流淌脈脈情意,令她的眉梢眼角也柔和。這些清麗的紋樣沒法與龍袍的精緻比較,卻是她懷了深切的心意染成的,每當見到就是一片歡喜。
相較而言,她確實花了無數精力在龍袍上,但那其中沒有絲毫個人的情感,她甚至想像不出是在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為君臨天下的帝王繡這件龍袍。繡龍袍或是繡帷帳,她一樣會花同樣心思,只要這是進入文繡坊的敲門磚。
龍袍繡了三分之一,她才看清心中對它的輕視,內疚和後悔已然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