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向善,好自為之吧。”吳鉤長嘆了一聲,又打了一個酒嗝,喃喃道:“你身上的結,也許有一個人能解開。你拿我的酒葫蘆,去南京找一個人。只不過,不知道他還管不管閒事……”
秋寶暈暈乎乎,似聽非聽。
“你明天一早就趕緊走,我有個朋友會來,他可是眼裡揉不得沙子的……”吳鉤說著說著,便鼾聲大起。
秋寶迷迷糊糊,天旋地轉,看見西瓜燈閃閃爍爍,義莊裡靈牌搖搖晃晃。
恍惚間,清明時一座座墳頭前的墓碑上落著嘉靖年號,一炷炷烽煙四起,一團團戰火升騰。一個個髡髮木屐的倭寇手舞倭刀,舉著火把將村舍和城鎮點燃,將生絲茶葉、金銀綢緞一批批掠走,嘻笑著從孕婦肚皮裡挑出嬰兒賭猜男女。煙火血汙裡,一男手持長刀、一女懷抱琵琶,面目依稀,雙雙回眸看他。杭州岳墳前秦檜夫婦等四尊生鐵跪像,兩行聯語飄在上面:“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幼時的秋寶解開褲頭,踮起腳將一泡童子尿輪流淋在生鐵跪像上。一聲巨響,義莊後墳頭凹陷,茅屋裡棺材開裂,大明戰士紛紛躍出,一齊舉起了刀槍……
秋寶大叫一聲,猛然驚醒,渾身透汗。
天色大亮,原來是做了一場惡夢。
緊接著,他又是一聲大叫。
身邊吳鉤直挺挺地躺著,喉嚨已經被割斷。有一把刀,連鞘擺在他的右手邊。
秋寶翻滾起身,拔刀細看,那是一口堪稱削鐵如泥的紅毛緬刀,刀柄和刀鞘上鑲著許多的明珠和寶石。刀上刻有一行小篆:“天差平海大將軍”,刃上血跡未乾。
“啊——!”秋寶尖叫著,拔刀狂舞,對空亂劈。“你是誰?為什麼不肯放過我?為什麼冤魂不散地跟著我?你有種就殺了我吧,不要再害別人!”
四野平曠,河水緩流,白蘋紅蓼,鳥鳴啾啾。
“老吳!”一名獨臂中年漢子靠岸停船,飛奔過來,抱住了吳鉤的屍體。
秋寶垂下了刀,呆呆地看著。
獨臂漢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刀,喝問道:“你是誰?”
“我是誰?”秋寶哈哈大笑,“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如果說有人知道,那就是吳叔……”話未說完,他淚如雨下。
一把大火熊熊燃起,將吳鉤連同茅草屋的義莊一同燒化。
“他終於跟他的將軍和弟兄們永遠在一起了。”秋寶喃喃地道。
獨臂漢子默默地看著大火,彎腰從地上撿起吳鉤留下的酒葫蘆,還有那件綿甲。“小兄弟,我要將老吳的遺物帶走,用作祭奠。你願意去的話,就送他一程吧。”
秋寶呆呆地握著那口緬刀,留也不是,丟也不是,昏頭昏腦地上了獨臂漢子的小船。
第八節
烏篷船,一隻櫓,三天水路。
兩岸烏桕、漁舍,耳邊犬吠、雞鳴。秋寶與那獨臂漢子穿過各式各樣的橋,便到了晶瑩綠水之上的紹興。
南宋建炎四年,高宗趙構皇帝為金人所逼,奔竄於江浙一帶。逃至越州時福至心靈,預見江山光復,向天大呼“紹祚中興”,便於翌年改元為紹興。金口玉言裡,越州也就成了紹興府。
兩人棄船上岸,來到鑑湖邊一座祠堂。
這祠堂飛簷斗拱,高大巍峨,門匾上烏漆金粉四個大字:“戚氏生祠”。祠內神壇之上,有一座鎏金的戎裝塑像,按劍而立,雄視前方,神威凜凜。
秋寶在路上已知那獨臂漢子叫甄金,為戚繼光舊部。再看那神案上還供著一支單筒千里鏡,想必是戚將軍當年用過的。
祠堂內豎著一塊移來的巨碑,刻有戚將軍手跡《馬上作》:“南北驅馳報主情,江花邊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橫戈馬上行。”
戚繼光戎馬一生,平倭後又於隆慶二年五月北上御虜,任薊鎮總兵,以都督同知總理薊州、昌平、保定三鎮練兵事宜,至此在鎮已有一十三年,邊備修飭,薊門宴然。
甄金見秋寶站在那兒望著戚繼光塑像發呆,忍不住粗門大嗓道: “王春兄弟,凡進了這祠堂的人,都是要磕頭燒香的。你丟魂了嗎?”
秋寶醒過神來,跪下拜了幾拜。
甄金拈了三支香點燃插上,跪下稟道:“將軍,今天七月初七,紹興百姓在鑑湖邊給您建祠二十年了,台州衛的兄弟都要過來看您呢。”
說話間,祠堂外一片呼叫:“甄金,你這個死瘸子,我們看到你的船回來了!”
兩人出了祠堂,秋寶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