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謝木蘭房間,方孟敖向自己打聽共產黨的情景;
第一次在自己家裡吃煎饅頭片的情景;
方孟敖營房單間泡在桶裡的衣服;
方孟敖在唱《聖母頌》;
方孟敖攙著方步亭走出客廳大門……
方步亭的車不知何時悄悄開到了抗議現場,停在第四兵團車隊的後面。
方步亭此刻就悄然坐在後排車座上。跟他並排坐著的還有曾可達!
方孟敖的聲音夢魘般在方步亭耳邊迴響:“……你們沒有家……我也沒有家……”他轉頭望向了窗外。
車窗外滿是第四兵團計程車兵和軍車!
曾可達的手悄然搭到了方步亭的手背上,在等待他回頭看見自己眼裡的安撫。
方步亭沒有看他,慢慢拿開了他的手:“曾將軍請下車吧,我要回家了。”
曾可達眼中的安撫沒有了,坐在那裡一動沒動。
方步亭對司機:“開車門,扶曾將軍下車。”
“不用了。”曾可達不得不自己開了車門,下車,關門。
方孟敖的聲音又從喇叭中傳來:“同學們,不要在這裡等了……這裡不是你們的家……”
方步亭:“回家!”
車向後倒了,接著掉頭,接著向另一個方向開去。
方孟敖還在喊話,可方步亭一個字也聽不清楚了……
方步亭今天走進自家客廳,像走進了荒原。
下人們照例都回避了,只有程小云在關切地望著他的身影。
方步亭沒有望程小云,沒有像平時一樣先走向洗臉架前去擦洗,也不像往常太過疲憊時去到他專坐的沙發前靠下,而是踽踽走向那架前幾天才搬到客廳的鋼琴邊,在琴凳上坐了下來,又不掀琴蓋,只是坐著。
程小云輕輕地走了過去,知道這時不能問他任何話,將手伸到琴蓋邊,望著方步亭,準備揭開琴蓋。
方步亭卻輕輕將琴蓋壓住了。
程小云的手只好又離開了琴蓋:“給你熬了綠豆粥,我盛去。”轉身準備向廚房走去。
方步亭這才望向了她的背影:“姑爹呢?”
程小云的背影:“去找那幾家公司了,走的時候說,爭取這兩天多調些糧食。要找他回來嗎?”
“不要找。”方步亭望她的目光又移開了,“眼下這個家裡真正能夠幫我的也只有他了。”
“是。這個家除了你就只有姑爹,最多還有你的兩個兒子。”程小云依然背對著他。
方步亭沒有吭聲。
“我知道。”程小云的聲音有些異樣,“我從來就不是這個家裡的人。木蘭也不是。方步亭的家裡從來就不應該有女人。”
方步亭悽然地抬起頭,望著她:“來。”
程小云沒有轉身。
方步亭輕嘆了口氣,從她背後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
“你還沒有回答我。”程小云試圖將手抽出來。
方步亭緊緊地握著:“看著我,我回答你。”
程小云只好慢慢轉過了身,今天卻不願望他的眼,只望著他的前胸。
客廳外的蟬鳴聲響亮地傳來,這座宅子更顯得幽靜沉寂。
“聽見了嗎?”方步亭問的顯然不是蟬鳴聲。
“聽見什麼了?”程小云依然不看他的眼。
方步亭:“孟敖在說話……”
程小云這才慢慢望向了他的眼,發現這個倔強的老頭眼中有淚星。
方步亭這時卻不看她了,把臉轉向門外:“東北的學生又上街了……那樣的場面,李副官長代表副總統講話全不管用。孟敖講話了,全場竟鴉雀無聲。其實,他從小就是個最不會講話的人……”
程小云這才感覺到了方步亭今天迥異往常的痛楚,輕聲問道:“他都說什麼了?”
方步亭:“說什麼都無關緊要了。小云,聽我的。中華民國走到盡頭了,我們這個家也走到盡頭了,我的路走到盡頭了……我的兩個兒子也出不去了。培東得留下來幫著我收拾殘局。只有你還能走,帶上木蘭,這幾天就去香港……”
程小云抽出了手,突然將方步亭的頭摟在了懷裡,像摟著一個孩子!
這可是程小云從來不敢有的舉動。
方步亭本能地想保住平時的矜持,頭卻被程小云摟得那樣緊,動不了,便不動了,讓她摟著。
兩個人都在聽著院子裡傳來的蟬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