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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金龍其實算個能人,只要他想幹的事情,就會比別人幹得漂亮。能把長達四

米的使牛大鞭打好的人,屯子裡也就是幾個人,但金龍一上手就很內行。鞭子抽

在你身上,沉悶的響聲傳向四野。我想我爹肯定聽到了金龍鞭打你的聲音,但他

彎腰低頭,刨地不止。我知道我爹對你的感情很深,你受這樣的鞭撻,他心中一

定難過,但他只顧刨地,沒有衝上來護衛你。我爹啊,也是在忍受鞭撻啊。

金龍連抽了你二十鞭,累得氣喘吁吁,額頭冒汗,但你臥在地上,下巴觸著

地面,緊閉著雙眼,流著滾滾的熱淚,眼淚使你臉上的皮毛變得顏色很深。你不

動一動,一聲不吭,面板上那些搐動的波紋說明你還活著,如果沒有這證明,說

你是條死牛保準沒有人懷疑。我哥罵罵咧咧地走到你面前,在你的腮幫子上踢了

你一腳,說:“你給我起來!你給我起來!”

但你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金龍狂暴地吼叫著,兩腳輪番踢著你的頭,你

的臉,你的嘴巴,你的肚腹,遠遠地看起來,他好像一個手舞足蹈的神漢在跳大

神。你任憑他踢,紋絲不動。在他瘋狂地踢你的過程中,那頭站在你身側的蒙古

蛇尾母牛,也就是你的媽,渾身打著哆嗦,彎曲的尾巴僵硬,猶如凍僵了的大蛇。

我的爹在他的地裡,用勁更加迅速地刨著深厚的大地。

另外的那些使牛漢子,犁完了一圈轉了回來。見金龍的牛還在原地打臥,都

感到奇怪,逐一圍攏上來。心地良善的富農伍元說:“這牛,是不是得了什麼病?”

一貫偽裝進步的田貴說:“渾身是膘,油光水滑,去年還給藍臉拉獨犁,今

年臥地裝死,這牛,是反對人民公社呢!”

洪泰嶽瞄一眼埋頭刨地的我爹,冷冷地說:“真是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

麼樣的牛!物肖其主啊!”

“打,不信打不起來它!”叛徒張大壯提議,眾人響應。

於是,七八個使牛漢子,站成一個圓圈,都將長鞭下肩,鞭子長長地順在身

後,鞭杆緊握在手中。正要開打,那條蒙古母牛如同一堵朽牆,撲地便倒。但它

倒地之後隨即就四條腿緊著蹬踢,馬上又站起來。它渾身顫抖,目光畏縮,彎曲

的尾巴緊緊地夾在雙腿間。眾人笑了,有人說:“看,還沒開打,把這一頭嚇癱

了。”

我哥金龍,解下蒙古母牛,牽到一邊。那母牛如獲大赦,站在一邊,還是抖,

但目光寧靜多了。

西門牛啊,你還是那麼靜臥著,彷彿一道沙梁。使牛漢子們拉開架勢,一個

接著一個,比賽似的,炫技般的,揮動長鞭,扣在你身上。一鞭接著一鞭,一聲

追著一聲。牛身上,鞭痕縱橫交叉,終於滲出血跡。鞭梢沾了血,打出來的聲音

更加清脆,打下去的力道更加兇狠,你的脊樑、肚腹,猶如剁肉的案板,血肉模

糊。

從他們打你時,我的眼淚就開始流淌,我哭喊著,哀求著,想撲上去救你,

想伏在你的背上,分擔你的痛苦,但我的雙臂,被雲集在此看熱鬧的人緊緊拽住,

他們忍受著我腳踢、牙啃的痛苦,不放鬆我,他們要看這流血的悲劇。我不明白,

這些善良鄉親,這些叔叔大爺,這些大哥大嫂,這些小孩子們,為什麼都變得這

樣心如鐵石……

他們終於打累了,揉著痠麻的手脖子,上前察看。死了嗎?沒死。你緊緊地

閉著眼睛,腮上有被鞭梢撕裂的血口子,血染紅了土地。你大聲喘息,嘴巴紮在

泥土裡。你的肚腹劇烈顫抖,彷彿臨產的母牛。

從來沒見過這樣倔強的牛,那些打你的人,發自內心地感嘆著。他們臉上的

表情都有些不自然,都有些羞愧之意。如果他們打的是一頭猛烈反抗的牛,他們

會心安理得,但他們打的是一頭逆來順受的牛,這就使他們心中生出疑惑,許多

古老的道德準則,許多神鬼的傳說,在他們心裡翻動起來。這還是頭牛嗎?這也

許是一個神,也許是一個佛,它這樣忍受痛苦,是不是要點化身陷迷途的人,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