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欲墜的老人似地,失卻昔日的平靜安詳。
白衣男子神色漠然,眼中如一潭死水般無喜無悲,仙白身影在東廂一間房外筆直跪下,不時有雪沫刮入簷窗揮落他身上,那雪花彷佛變成刀子般劃開人的肌膚,寒氣入骨。縱然男子的護體心法已然練到極高的第四重境界,暴曬在如此寒雪中也是要覺得冰冷。
如此天氣,如此時分,峰內弟子早該睡下,然這男子仍跪著,幾個師弟妹在旁邊勸著、求著,就是求不到男子的半點動搖回頭,對周遭的所有事物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三日夜過去,風雪依然未止,男子也未動分寸。
「大師兄,你這是何必呢,為了那個人……」
「大師兄,師父的傷才剛好,你也得顧著身子,不然誰來照顧師父啊?」
「大師兄,快回房吧,有什麼事明天再好好跟師父談嘛!」
驀地裡,門扉被咿呀一聲拉開了,杜十方淡著病容,披著一件貂皮大氅,狹長的眸微微眯著,正好掩去眼飛快閃過的得逞邪光,隨後即被一層溫厚寬容覆蓋過去。
「你們都先回房去。」杜十方等一眾看熱鬧的弟子摸著鼻子散去後,站到顧長歌半跪著的身影之前,「長歌,你給我起來,你忘了那個孽徒對掌門人、對為師都做了何等喪心病狂之事了麼?你身為整個雪月峰的大師兄,莫教為師、教一干師弟妹失望才是。」
「弟子不敢忘,只求師父看在徒兒份上饒他不死。」
「如此說來徒兒是原諒他了?弒掌門人、傷師重罪,如此深仇,都不顧了?」
「……師父。」顧長歌急急抬眸又匆匆斂下,烏黑瞳眸深處洩漏出無底的傷痛,彷佛要將人沉溺般地深邃,「徒兒不原諒他此番作為是一回事,可他終究是跟了徒兒七年的師弟,徒兒如何能夠硬下心腸看他喪命?徒兒不肖,倘若師父看得起徒兒,懇請師父對他網開一面,此後徒兒與他兄弟情盡,再不會為他開口求情半句。」
「早知有今日,當初就不該把那孽徒交給你,把你變得都不像是昔日的你了。」杜十方聽似寬和地重嘆一聲,「也罷,為師向來是疼你的,那廝也是你親手捉拿的,也難為你了,為師也不該讓你傷心難過才是。既如此,便免他一死吧,明日你親手將他逐出峰外。不過,如你所說,往後若有個萬一,你得記住他不再是你的師弟。」
顧長歌一怔,蒼漠面容有一瞬的崩瓦,「多謝師父開恩,弟子今後定當報答。」
「放心,會有你報答的機會的。」杜十方突兀地輕笑了一聲,眸目眨動著一絲幽邪詭笑之光,快速得讓人抓不住,顧長歌自然也是看不見的。
暴雪欲狂,此刻顧長歌心中,只餘一片淒冷,漫漫拂過滿地霜寒。
一遍遍、一遍遍,尉遲律在地窖的一句句決絕之語忽然全數湧出,心中有一塊柔軟之處彷佛死去一角,絲絲片片地枯萎,褪盡了顏色,褪盡了生命。
『我忘了。你如今才來,我什麼都忘了。』
『師兄?不,我沒有師兄了。顧長歌,由你不再信我的那一刻起,你我便是陌路人了。』
『你走吧,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我尉遲律的命,等你來取。』
『若有來世,但求不識你顧長歌……』
自己到了必須割捨的一刻才體認到,原來尉遲律已經不知不覺間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顧長歌深深斂眸,斂去眼中只有自己感受到的悲痛。
一切始於雪月峰,終於雪月峰。
尉遲律還記得七年前第一次穿過這塊寒雪極地的情景,他耐不住寒氣倒在雪泊中,一個人將他抱起、放在懷裡溫溫煨著,他以為那就是一輩子,然而當時年幼的他並不知道一輩子比他想像的要長得多,而人情太短促也太脆弱了,就連區區七年也熬不過便煙消雲散。
在同一個地方,顧長歌說,此生對他,不離、不棄……
今日回到此地,人情卻已翻變,說著溫柔誓語之人,早就離棄他而去。
命運幾番輪轉,從無到有、從得到再失去,像是頑皮地開了一場玩笑似地,終究、還是回到原點,他還是那個不被任何人疼愛的孤兒。
雪沫橫飛,在他眼中漫天狂竄,將他的視線吹得繚亂無章,好似七年的回憶在他眼前被切割成碎片,分開一截又一截,絲絲殘缺、絲絲滄桑,直到再也找不到半塊完整的曾經,方隨著這場風雪席捲消融,沒入再與他無關的未來之中。
「快走啊!還看什麼看!」身後響起一陣不耐的催促,往他背上狠狠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