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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思遊了一次奇境。什麼華盛頓、拿破崙,瓦特發明蒸氣機,牛頓看見蘋果落地,全不知道。關於宇宙,也超不出“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如果不是老師願意在課本之外談點閒話,自己有了閱讀能力之後看了些閒書,我不會知道北京城在中國的位置,也不會知道大米原來是從地裡長出來的。當談到歷史,他們誰也不肯揭穿長白山仙女的神話,談到經濟,也沒有一個人提過一斤大米要幾文錢。所以我在很長時間裡,總相信我的祖先是由仙女佛庫倫吃了一顆紅果生育出來的,我一直以為每個老百姓吃飯時都會有一桌子菜餚。

我讀的古書不少,時間不短,按理說對古文總該有一定的造詣,其實不然。首先,我念書極不用功。除了經常生些小病借題不去以外,實在沒題目又不高興去唸書,就叫太監傳諭老師,放假一天。在十來歲以前,我對毓慶宮的書本,並不如對毓慶宮外面那棵檜柏樹的興趣高。在毓慶宮東跨院裡,有棵檜柏樹,夏天那上面總有螞蟻,成天上上下下,忙個不停。我對它們產生了很大的好奇心,時常蹲在那裡觀察它們的生活,用點心渣子餵它們,幫助它們搬運食品,自己倒忘了吃飯。後來我又對蛐蛐、蚯蚓發生了興趣,叫人搬來大批的古瓷盆缸餵養。在屋裡唸書,興趣就沒這麼大了,唸到最枯燥無味的時候,只想跑出來看看我這些朋友們。

十幾歲以後,我逐漸懂得了讀書和自己的關係:怎麼做一個“好皇帝”,以及一個皇帝之所以為皇帝,都有什麼天經地義,我有了興趣。這興趣只在“道”而不在“文”。這種“道”,大多是皇帝的權利,很少是皇帝的義務。雖然聖賢說過“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君視臣為草芥,臣視君為寇仇”之類的話,但更多的話卻是為臣工百姓說的,如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在第一本教科書《孝經》裡,就規定下了“始於事親,終於事君”的道理。這些順耳的道理,開講之前,我是從師傅課外閒談裡聽到的,開講以後,也是師傅講的比書上的多。所以真正的古文倒不如師傅的古話給我的印象更深。

許多舊學塾出身的人都背過書,據說這件苦事,確實給了他們好處。這種好處我卻沒享受到。師傅從來沒叫我背過書,只是在書房裡念幾遍而已。

也許他們也考慮到唸書是應該記住的,所以規定了兩條辦法:一條是我到太后面前請安的時候,要在太后面前把書從頭念一遍給她聽;另一條是我每天早晨起床後,由總管太監站在我的臥室外面,大聲地把我昨天學的功課念幾遍給我聽。至於我能記住多少,我想記不想記,就沒有人管了。

老師們對我的功課,從來不檢查。出題作文的事,從來沒有過。我記得作過幾次對子,寫過一兩首律詩,做完了,老師也不加評語,更談不上修改。其實,我在少年時代是挺喜歡寫寫東西的,不過既然老師不重視這玩藝,我只好私下裡寫,給自己欣賞。我在十三四歲以後,看的閒書不少,像明清以來的筆記、野史,清末民初出版的歷史演義、劍仙快客、公案小說,以及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說部叢書》等等,我很少沒看過的。再大一點以後,我又讀了一些英文故事。我曾仿照這些中外古今作品,按照自己的幻想,編造了不少“傳奇”,並且自制插圖,自編自看。我還化名向報刊投過稿,大都遭到了失敗。我記得有一次用“鄧炯麟”的化名,把一個明朝詩人的作品抄寄給一個小報,編者上了我的當,給登出來了。上當的除了報紙編者還有我的英國師傅莊士敦,他後來把這首詩譯成英文收進了他的著作《紫禁城的黃昏》,以此作為他的學生具有“詩人氣質”的例證之一。

我的學業成績最糟的,要數我的滿文。學了許多年,只學了一個字,這就是每當滿族大臣向我請安,跪在地上用滿族語說了照例一句請安的話(意思是:奴才某某跪請主子的聖安)之後,我必須回答的那個:“伊立(起來)!”

我九歲的時候,他們想出一條促進我學業的辦法,給我配上伴讀的學生。伴讀者每人每月可以拿到按八十兩銀子摺合的酬賞,另外被“賞紫禁城騎馬”①。雖然那時已進入民國時代,但在皇族子弟中仍然被看做是巨大的榮譽。得到這項榮譽的有三個人,即:溥傑、毓崇(溥倫的兒子,伴讀漢文)、溥佳(七叔載濤的兒子,伴讀英文,從我十四歲時開始)。伴讀者還有一種榮譽,是代書房裡的皇帝受責。“成王有過,則撻伯禽”,既有此古例,因此在我念書不好的時候,老師便要教訓伴讀的人。實際上,皇弟溥傑是受不到這個的,倒楣的是毓崇。毓慶宮裡這三個漢文學生,溥傑的功課最好,因為他在家裡另有一位教師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