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頭的空氣中究竟含有許多腐敗劑,學術思想出了象牙之塔到了十字街頭以後,一般化的結果常不免流為俗化(vulgarized) o昨日的殉道者,今日或成為市場偶像,而真純面目便不免因之汙損了。到了市場而不成為偶像,成偶像而不至於破落,都是很難的事。老莊經過流俗化以後,其結果乃為白雲觀以靜坐騙銅子的道士。易學經過流俗化以後,其結果乃為街頭擺攤賣卜的江湖客。佛學經過流俗化以後,其結果乃為祈財求子的三姑六婆和禿頭肥腦的蠢和尚。這都是世人所共見周知的。不必遠說,且看西方科學哲學和文學落到時下一般打學者冒牌的人手裡,弄得成何體統!
寂居文藝之宮,固然會像不流通的清水,終久要變成汙濁惡臭的。可是十字街頭的叫囂,十字街頭的塵糞,十字街頭的擠眉弄眼,都處處引誘你淚沒自我。臣門如市,臣心就決不能如水。名利聲勢虛偽刻薄膚淺欺侮等等字樣,聽起來多麼刺耳朵,實際上誰能擺脫得淨盡了所以站在十字街頭的人們尤其是你我們青年要時時戒備十字街頭的危
險,要時時回首瞻顧象牙之塔。
十字街頭上握有最大權威的是習俗。習俗有兩種,一為傳說(Tradition),一為時尚(Fashion)。儒家的禮教,五芝齋的餛飩,是傳說;新文化運動,四馬路的新裝,是時尚。傳說尊舊,時尚趨新,新舊雖不同,而盲從附和,不假思索,則根本無二致。社會是專制的,是壓迫的,是不容自我伸張的。比方九十九個人守貞節,你一個人偏要不貞,你固然是傷風敗俗,大逆不道;可是如果九十九個人都是娟妓,你一個人偏要守貞節,你也會成為社會公敵,被人唾棄的。因此,蘇格拉底所以飲鴻,伽利略所以被教會加罪,羅曼羅蘭、羅素所以在歐戰期中被人謾罵。
本來風化習俗這件東西,孽雖造得不少,而為維持社會安寧計,卻亦不能盡廢。人與人相接觸,問題就會發生。如果世界只有我,法律固為虛文,而道德也便無意義。人類須有法律道德維持,固足證其頑劣;然而人類既頑劣,道德法律也就不能勾銷。所以老莊上德不德絕聖棄智的主張,理想雖高,而究不適於頑劣的人類社會。
習俗對於維持社會安寧,自有相當價值,我們是不能否認的。可是以維持安寧為社會唯一目的,則未免大錯特錯。習俗是守舊的,而社會則須時時翻新,才能增長滋大,所以習俗有時時打破的必要。人是一種賤動物,只好模仿因襲,不樂改革創造。所以維持固有的風化,用不著你費力。你讓它去,世間自有一般庸人懶人去擔心。可是要打破一種習俗,卻不是一件易事。物理學上彷彿有一條定律說,凡物既靜,不加力不動。而所加的力必比靜物的惰力大,才能使它動。打破習俗,你須以一二人之力,抵抗千萬人之惰力,所以非有雷霆萬鈞的力量不可。因此,習俗的背叛者比習俗的順從者較為難能可貴,從歷史看社會進化,都是靠著幾個站在十字街頭而能向十字街頭宣戰的人。這般人的報酬往往不是十字架,就是斷頭臺。可是世間只有他們才是不朽,倘若世界沒有他們這些殉道者,人類早已為烏煙瘴氣悶死了。
一種社會所最可怕的不是民眾膚淺頑劣,因為民眾通常都是膚淺頑劣的。它所最可怕的是沒有在膚淺卑劣的環境中而能不膚淺不卑劣的人。比方英國民眾就是很沉滯頑劣的,然而在這種沉滯頑劣的社會中,偶爾跳出一二個性堅強的人,如雪萊、卡萊爾、羅素等,其特立獨行的膽與識,卻非其他民族所可多得。這是英國人力量所在的地方。路易?狄更生嘗批評日本,說她是一個沒有柏拉圖和亞理斯多德的希臘,所以不能造偉大的境界。據生物學家說,物競天擇的結果不能產生新種,須經突變(sports)。所謂突變,是指不像同種的新裔。社會也是如此,它能否生長滋大,就看它有無突變式的分子;換句話說,就看十字街頭的矮人群中有沒有幾個大漢。
說到這點,我不能不替我們中國人汗顏了。處人胯下的印度還有一位泰戈爾和一位甘地,而中國滿街只是一些打冒牌的學者和打冒牌的社會運動家。強者皇然叫囂,弱者隨聲附和,舊者盲從傳說,新者盲從時尚,相習成風,每況愈下,而社會之浮淺頑劣虛偽酷毒,乃日不可收拾。在這個當兒,站在十字街頭的我們青年怎能免仿徨失措了朋友,昔人臨歧而哭,假如你看清你面前的險徑,你會心寒膽裂喲!圍著你的全是膚淺頑劣虛偽酷毒,你只有兩種應付方法:你只有和它衝突,要不然,就和它妥洽。在現時這種狀況之下,衝突就是煩惱,妥洽就是墮落。無論走哪一條路,結果都是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