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大汗,背上有一處刺痛,柵條竟紋絲不動。窗框突然發出咔啦啦的響聲,我怕仰面跌倒連忙抓住柵條不敢撒手。那男孩又呻吟起來,又有一個睡眠中的傢伙清了清喉嚨。我痛得差點叫出聲來,因為全身重量都壓在右腿上了。
窗子開了,我把柵條使勁推到一邊去,從夾縫中鑽出腦袋和肩膀,用力擠出整個身子,最後跌落在軍營北牆下一排修剪過的灌木叢裡。這時腦子裡所有的念頭就是痛,最渴望的就是隨便撿個地方側身躺下,讓曲起的膝蓋頂著下巴。從開始逃跑到這會兒至少有一個小時了,我躺在那裡,聽見開著的窗子裡傳來人們睡夢中的吁嘆,那個男孩喃喃地自言自語。廣場那邊最後一點餘燼熄滅了。人和動物都進入了夢鄉。這是天亮前的一個小時,是最冷的時刻。我感到地底下的寒氣在往我骨髓裡侵入。如果我在這裡再多躺一會兒就該凍僵了,到天亮就會被扔進獨輪車推回囚室裡去。我像蝸牛似的沿牆爬行,朝著通往廣場的第一條黑暗的街口爬去。
小客棧後面那兒的柵門絞鏈鏽蝕了。那地方散發出一股腐爛味兒。菜葉子、爛果皮、肉骨頭什麼的都扔在這兒,廚房裡的灰土被鏟到這裡來掩埋垃圾,但地上的垃圾越堆越高,一個星期下來的灰土都蓋不住上一個星期丟的垃圾。這裡成天蒼蠅盤旋,大小蟑螂滿地爬行。
木樓梯下面通往陽臺和僕人住處的地方是一個堆放雜物的暗旮旯,那裡堆置著木材,是下雨天貓兒避雨的地方。我爬進去蜷縮在一隻舊袋子上。一股尿騷味兒,不用說準是爬滿了跳蚤,我冷得牙齒咯咯作響,可是這會兒我只想著怎麼叫背上的痛楚減輕點才好。
第四章第四章(5)
我被樓梯上走上走下的腳步聲吵醒了。這是大白天:我的腦袋暈暈沉沉,哆嗦著藏在自己的窩穴裡。有人開啟了廚房的門。小雞在四面八方嘰嘰喳喳叫喚著。只有這種時候我才有可能不被發現。
儘管心裡畏畏葸葸,我還是壯著膽子爬上樓梯。我這身髒臭的衣褲、我這雙光著的腳板和凌亂拉茬的鬍鬚,在別人看來肯定非常古怪,我祈求別人最好能把我看作一個骯髒的僕人,一個夜宴歸家的馬伕。
過道里闃無一人,姑娘們的房間敞著門。房間像以往一樣整齊乾淨:床邊的地板上鋪著羊毛地毯,窗前垂掛著紅色方格圖案的簾子,靠牆的櫃子上有放衣物的槅架。我把臉埋在她散發著香氣的衣服裡,想著那個給我帶來飯食的男孩,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的時候,由於長時間的獨處,驀然覺出有一種不自然的想撫摸一個身體的強烈衝動。
床鋪好了。我的手在床單中滑動時想像著自己在感受她身體的餘溫。沒有什麼比蜷縮到她的床上更讓我欣悅的事了,把頭放倒在她的枕頭上,忘記我所有的痠痛;忘記此時肯定已經開始的對我的搜捕,像故事中的小姑娘一樣跌進昏睡中。這種柔軟溫暖和早晨的芳香給我的感覺真是一種驕淫奢侈!我嘆了口氣跪下去鑽進床底下。臉朝下貼著地板,但挪動肩膀時床被我頂了起來。我想使自己靜下心來在這裡躲一天。
我時醒時睡,不時從一個飄忽的夢境飄向另一個夢境。快中午時已經熱得沒法睡了。但我還是憋著滿身大汗縮在藏身的窩裡不敢出來。捱了又捱,我終於忍不住爬了出來。哼哼嘰嘰地挪出身子,蹲到馬桶上,背上又是一陣撕裂的痛,我用順手拿來的手帕揉拭著,白手帕上全都是血。腥臭氣頓時瀰漫整個房間,連我這樣一個終日守著牆角里溢位穢物的便桶吃了又睡的人都覺得噁心。我開啟房門一瘸一拐地穿過樓道。從陽臺上可以看到一排排屋簷,順著南邊牆頭的屋簷望過去,就是綿延無亙直通藍天的沙漠。眼下四處無人,只有小巷那邊有個女人在一步一挪地掃地。一個小孩手膝並用地在她身後爬行著,在塵土中推著什麼,我看不見那是什麼東西。那女人轉過身來,我正好走出陰影舉起便桶往下面的垃圾堆上傾倒。她沒注意。
在將近正午的陽光裡小鎮開始發怔。早晨的活動都結束了,約摸靠近正午時氣溫會躥升,人們都回到自家陰涼的院子裡或是綠陰遮窗的房間裡去了。街邊水溝的潺潺流水聲消失了。惟一能聽到的聲音是給馬蹄掛掌的工人在鐵砧上叮噹叮噹地敲打,斑鳩咕咕地叫著,還有遠處什麼地方小孩在啼哭。
我嘆著氣把自己放倒在她床上熟悉的花香裡。能和小鎮的人一起打個盹該多美啊!這樣的天氣,這樣濡熱起來的春天已經開始轉向夏天了——能融進他們慵適的夢鄉真是太愜意了!當這個世界還在平靜地沿著自己的軌道執行時為什麼我就該承受這樣的災難呢?這樣的情景很自然就浮現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