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我不敢多看選仲表伯為小角和小鬥穿衣裳的情景,只得扭過頭望著遠處的岩石和近處的苞谷林,讓淚水靜靜地流淌。淚眼朦朧之中,我彷彿又看到,小角和小鬥正坐在遠處的岩石上,一臉笑容地吹著筒簫和橫笛。可是,傳入我耳裡的聲音,此時已經不是優揚的簫聲和聲笛,而是蒼涼、悲愴的嚎啕哭聲……
我走近身穿新衣、頭蒙白布的小角和小斗的身旁,低聲說道:“小角哥,小鬥哥,我給你們把課本和本子拿來了……”話沒說完,我已泣不成聲。選仲表伯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將課本和本子從我手中接過去,一張一張地撕開了,又一張接一張地拿在小角和小斗的身邊點燃……。將送給小角和小斗的課本與本子燒完,我也站起身來,悄悄地離*谷地回家了,我不敢再看選仲表伯為小角和小鬥下葬時那種肝寸斷的情景。
五
小角和小鬥去世後,選仲表伯變得頹廢不堪。頭髮全白了,鬍子也全白了。頭髮亂糟糟的,鬍子也是亂糟糟的。他的妻子也一樣,頭髮也幾乎跟選仲表伯在同一時候全變白了,面目也變得更加蒼老和憔悴。只有那個又呆又傻又笨拙的、長著六個腳趾拇的“小省”,不見半點悲傷的樣子,整天都是慢吞吞地走著路,不慌不忙地做著一些簡單的活兒,遇見人了就傻笑。
小角和小鬥去世後,我和鄰居的小夥伴們幾乎都不再去選仲表伯家玩了。偶爾去回把,也是因為家裡突然買來了什麼好吃的東西,奶奶讓我端一碗送去給選仲表伯和他的妻子嚐嚐鮮。父親也偶爾去選仲表伯家,那是選仲表伯請父親去幫他搬一些東西或者別的什麼。逢年過節的時候,我常看到選仲表伯和妻子在院子裡擺上一桌飯菜,點上兩支香,一邊喊小角小斗的名字讓他們回家過節團聚,一邊淚流滿面地跪在地上燒紙錢……
我們去選仲表伯家的次數少了,選仲表伯來我家的次卻變多了。只要農活不忙的時候,內心悲傷的選仲表伯總要到我家去,用布依話跟奶奶談心。他們談了些什麼內容,我一句也聽不懂。只是看到他們談著談著,選仲表伯就淚流不止,不住地抽泣。每當此時,就會聽到奶奶大聲吼道:“哭什麼哭?人都死了,你傷心又有什麼用?你要想多活幾年,就給老孃我打起精神來,好好生生種莊稼過日子!”選仲表伯就連忙用衣袖擦乾眼淚,不好意思地對奶奶說:“雅發了,雅發了!(布依語,意思大致是不好意思、害羞了。)”然後起身跟奶奶告辭回家。奶奶對選仲表伯的辭別也不挽留,只是對選仲表伯說了一句慢走之後又繼續做自己手上的活路。
漸漸地,選仲表伯的臉上也偶爾有了一些笑容。無事的時候,他也到寨子裡走一走,誰家有了紅白喜事,他也去看一看坐一坐。大家也不再嫌棄他,很多人還主動邀請他同桌進餐。日子就這樣在平平淡淡中一晃就過了五六年。農曆五月的一天,直到中午了還不見選仲表伯起床,他的妻子就進房間裡喊他,喊了幾聲也不見迴音,便撈開蚊賬去搖醒他,卻發現選仲表伯已經去世多時了。來料理選仲表伯後事的鄰居們發現,選仲表伯的面容很安祥。我猜想,他一定是在一個幸福而美滿的睡夢中永遠地睡過去的。選仲表伯去世後,他兩個弟弟的兒子按布依族人家的喪葬習俗為他舉辦了喪事。我還清楚地記得,祭奠選仲表伯那天夜裡,是寨子裡的文化人老蕭哥為他做的老摩和撰寫的祭文。老蕭哥念摩經和讀祭文祭奠選仲表伯的時候,聲音時而高亢蒼涼,時而綿長悲切,時而低沉悽慘,如訴如泣,幽怨愴然,在靜靜的夜裡,讓全寨人聽後都不寒而慄,內心頓時就會增添無限的同情無盡的哀憐。老蕭哥每喊出一聲綿長而悲切的聲音,寨子裡便會傳來幾聲讓人聽起來也悽慘慘的狗叫……
選仲表伯去世後,他的妻子不能再耕莊稼了,就將所有田地轉包給家族裡的一位侄兒耕種,每年稱千把斤糧食來給自己和那個傻兒子“小省”吃。幾年後,選仲表伯的妻子也在憂鬱中去世了。她去世時,家裡沒有入殮的棺材,而她的那個傻兒子“小省”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家族裡的侄兒們便用她的被褥將她裹了起來,再用竹篾席捲起來包住屍體,然後抬到寨子後面那個名叫“摩康”的山間凼子苞谷地裡埋葬。那裡是她自從嫁給選仲表伯來到者要寨子居住後就一直耕作勞動的地方,那裡還葬有她跟選仲表伯生下並撫育到了十多歲的兩兒子。她悲慘的一生,就這樣被簡單的葬禮劃上了句號。從此,她悲愴的靈魂,就與她的兩個兒子一起,在那片她曾經與兒子們幸福地生活、歡快地耕的苞谷地裡,訴說著自己悲涼的人生,訴說自家慘烈的遭遇。
那個名叫“小省”的又呆又傻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