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早上,有人看見他們四個人穿著襯衣繞著那口井梳洗,那就是說,在冰雪未消的日子裡用井水來洗他們那種北歐漢子的白裡透紅的肌肉,而蠻子大媽這時候卻往來不息,預備去煮菜羹。後來,有人看見他們替她打掃廚房,揩玻璃,劈木柴,削馬鈴薯,洗衣裳,料理家務的日常工作,儼然是四個好兒子守著他們的媽。但是她卻不住地記掛她自己的那一個,這個老太太,記掛她自己的那一個瘦而且長的、彎鉤鼻子的,棕色眼睛,嘴上蓋著黑黑地兩撇濃厚髭鬚的兒子。每天,她必定向每個住在她家裡的兵問:
“你們可曉得法國第二十三邊防鎮守團開到哪兒去了?我的兒子在那一團裡。”
他們用德國口音說著不規則的法國話回答:“不曉得,一點不曉得。”後來,明白她的憂愁和牽掛了,他們也有媽在家裡,他們就對她報答了許多小的照顧。她也很疼愛她這四個敵人;因為農人們都不大有什麼仇恨,這種仇恨僅僅是屬於高等人士的。至於微末的人們,因為本來貧窮而又被新的負擔壓得透不過氣來,所以他們付出的代價最高;因為素來人數最多,所以他們成群地被人屠殺而且真地做了炮灰;因為都是最弱小和最沒有抵抗力的,所以他們終於最為悲慘地受到戰爭的殘酷禍殃;有了這類情形,他們所以都不大瞭解種種好戰的狂熱,不大瞭解那種激動人心的光榮以及那些號稱具有政治性的策略;這些策略在半年之間,每每使得交戰國的雙方無論誰勝誰敗,都同樣變得精疲力竭。
當日地方上的人談到蠻子大媽家裡那四個德國兵,總說道:
“那是四個找著了安身之所的。”
誰知有一天早上,那老太太恰巧獨自一個人待在家裡的時候,遠遠地望見了平原裡,有一個人正向著她家裡走過來。不久,她認出那個人了,那就是擔任分送信件的鄉村郵差。他拿出一張摺好了的紙頭交給她,於是她從自己的眼鏡盒子裡,取出了那副為了縫紉而用的老光眼睛;隨後她就讀下去:
蠻子太太,這件信是帶一個壞的訊息給您的。您的兒子威克多,昨天被一顆炮彈打死了。差不多是分成了兩段。我那時候正在跟前,因為我們在連隊裡是緊挨在一起的,他從前對我談到您,意思就是他倘若遇了什麼不幸,我就好當天告訴您。
我從他衣袋裡頭取出了他那隻表,預備將來打完了仗的時候帶給您。
現在我親切地向您致敬。
第二十三邊防鎮守團二等兵黎伏啟
這封信是三星期以前寫的。
她看了並沒有哭。她呆呆地待著沒有動彈,很受了打擊,連感覺力都弄遲鈍了,以至於並不傷心。她暗自想道:“威克多現在被人打死了。”隨後她的眼淚漸漸湧到眼眶裡了,悲傷侵入她的心裡了。各種心事,難堪的,使人痛苦的,一件一件回到她的頭腦裡了。她以後抱不著他了,她的孩子,她那長個兒孩子,是永遠抱不著的了!保安警察打死了老子,普魯士人又打死了兒子……他被炮彈打成了兩段,現在她彷彿看見那一情景,教人戰慄的情景:腦袋是垂下的,眼睛是張開的,咬著自己兩大撇髭鬚的尖子,像他從前生氣的時候一樣。
他的屍首是怎樣被人拾掇的,在出了事以後?從前,她丈夫的屍首連著額頭當中那粒槍子被人送回來,那末她兒子的,會不會也有人這樣辦?
但是這時候,她聽見一陣嘈雜的說話聲音了。正是那幾個普魯士人從村子裡走回來,她很快地把信藏在衣袋裡,並且趁時間還來得及又仔仔細細擦乾了眼睛,用平日一般的神氣安安穩穩接待了他們。
他們四個人全是笑呵呵的,高興的,因為他們帶了一隻肥的兔子回來,這無疑是偷來的,後來他們對著這個老太太做了個手勢,表示大家就可以吃點兒好東西。
她立刻動手預備午飯了;但是到了要宰兔子的時候,她卻失掉了勇氣。然而宰兔子在她生平這並不是第一次!那四個兵的中間,有一個在兔子耳朵後頭一拳打死了它。
那東西一死,她從它的皮裡面剝出了鮮紅的肉體;但是她望見了糊在自己手上的血,那種漸漸冷卻又漸漸凝住的溫暖的血,自己竟從頭到腳都發抖了;後來她始終看見她那個打成兩段的長個兒孩子,他也是渾身鮮紅的,正同那個依然微微抽搐的兔子一樣。
她和那四個兵同桌吃飯了,但是她卻吃不下,甚至於一口也吃不下,他們狼吞虎嚥般吃著兔子並沒有注意她。她一聲不響地從旁邊瞧著他們,一面打好了一個主意,然而她滿臉那樣的穩定神情,教他們什麼也察覺不到。
忽然,她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