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在座各位感覺的那樣,商朝也是一個兇猛的朝代,但這並不妨礙它成為一個文明高度成熟並突飛猛進的朝代。商代存在很多讓現代人不可忍受的殘忍,你們如果去看安陽的殷墟博物館,會看到有一些骨骸的人為分離。文明常常要靠不文明的手段才能建立,但文明之所以成為文明而沒有淪為野蠻,又必然有一種自我控制的力量。我們以後要講到的諸子百家關於社會結構、社會管理和文明走向的談論,都與此有關。
商代的文化記憶之所以重要,在於它提供了諸子百家思考的資源。而且,其中有一些資源一直沒有中斷。正是商代這些基本資源的延續性,決定了諸子百家學說的可理解性。
在二十世紀,重見天日的商代文明給我們送來的最珍貴的禮物是什麼?當然不是當時的科技、經濟、政治。這些即使再傑出,也早已被超越。永遠無法被超越,而且永遠具有當下價值的,是經過時代篩選後的美學成果。這就是美的獨特力量。我想誰也不會否認:商代青銅器和玉器的結構、形式、圖案,顯示了一個偉大民族的審美開端。乍一看,我們可以模仿、複製它們,甚至很逼真,但仔細一想,那是我們幾千年前的祖先的原創,那麼奇幻,又那麼單純。在想象力和天真性上完全無法模仿和複製。這不能不讓我們在自豪之餘產生惶恐。
長期以來,國內外歷史學家總是把物質進步、思想進步看成是一個時代的歸結。其實,最終具有歸結意義的是審美結構。也就是說,真、善、美這三元組合,以美為歸結。這是我們所主張的“審美歷史學”。美不是歷史的點綴,而是歷史的概括。這樣的觀點當然具有極大的挑戰性,我以後有機會可以專門講幾課。今天只能淺嘗輒止,大家只需明白,商代歷史的歸結是青銅器和玉器,就像唐代歷史的歸結是唐詩,或者說,歐洲好幾個歷史階段的歸結是希臘神話,是達?芬奇和莎士比亞,而不是那些軍事政治強人。
迄今為止,如果說中國人心中的歷史審美影象系列有一個奠基處,那就是商代。有時在國外看到人們總喜歡用戲劇臉譜代表中國人的審美影象,我心裡很著急,儘管我是戲劇研究者,但總覺得應該大大往前。
第四課 文明的胎記(3)
商代的青銅器單就其形體和比例就會讓後代許許多多的藝術設計師汗顏。
透過青銅器的線條,我們知道這是一個不拘小節的群體;透過青銅器的比例,我們知道這是一個一切都要求安頓得恰到好處的社會結構。只有在這種群體心理沉澱中,青銅器才會那麼得體,那麼大氣,那麼精美。
這裡特別需要給大家引入一個符號——饕餮紋。這個符號在中國美學史上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青銅器裡大量已經成為模式的圖案,是由一種兇猛、貪婪的野獸頭部提煉出來的。當它提煉出來之後還保持著線條的威猛、猙獰,但已經變成圖案了,成為當時文化共性的基本影象。
饕餮紋後來慢慢地離開兇猛、貪婪的原始形態,變得越來越抽象,但線條的力度始終儲存,這有點驚人。它的不再貪婪,不再兇猛,按照美學上的說法就叫“積澱”了,內容積澱成形式。我們習慣講“內容決定形式”,其實在這個意義上形式的價值可能會更高,因為它對於複雜的內容有一種收納能力。饕餮紋積澱了一個殘酷而艱難的血與火的時代。饕餮紋使商代由偉大走向美麗,並用一種形式儲存住了偉大和美麗。
除了饕餮紋,我們還要說一說甲骨文裡展現的另一種審美形式,那就是書法。甲骨文不是最原始的文字,是文字比較成熟的形態。像半坡文化遺址和紅山文化遺址裡的一些象形符號,比甲骨文古老很多。對比一看就能發現,甲骨文已經進行過長時間的提煉了。
甲骨文裡的象形文字與埃及盧克索太陽神廟廊柱裡的象形文字區別很大。甲骨文的象形文字,是高度進化了的象形文字。它擺脫了埃及早期象形文字那樣對自然物種的直接描摹功能,而是全部線條化了。線條又經過簡化、淨化,變成一種具有抽象度的通用符號。但是,文字除了實用意義之外還有審美意義,就是要求每一個字拿出來都好看。這個時候,早期的書法家出現了。這是除了饕餮紋之外,商代審美的第二重點,也是中國書法藝術的起點。
商代的第三個美學貢獻,是“美”的概念的正式確立。在甲骨文裡,第一次出現了“美”字。從象形的角度解釋,我們古人比較講究物質,羊大了就覺得美,但是許慎作了補充,這個“美”字裡麵包含著“甘”字的含義。這就由物態上升到味態,由體量上升到風味了。現在一些學者,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