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正欲探問,卻見他握了那鏈子轉身便走,急匆匆奔向父帥的書房。
第卅五記 (下)
毫無疑問,此人便是程以哲。
子謙回想在光明社所見到的那個人,“他蓄著須,瘸了一條腿,總帶著副低簷帽,架黑框圓片眼睛,容貌身形和照片上相差無多。他在北平期間使用了好幾個化名,我只知道其中一個化名是盧平。”
霍仲亨淡淡道,“製造東華樓爆炸案的盧平。”
子謙與薛晉銘聞言皆是一驚,“東華樓爆炸案是他做的?”
當年北平東華樓發生的爆炸案,當場炸死一名外交官員和兩名隨從,傷及數名路人。真正的刺殺目標是外交部總長,所幸他當日因事來遲,逃過一劫。此案轟動一時,逮捕疑犯達四十餘人,真正元兇卻逃脫法網。警備廳只獲得一條秘密線索,得知此人曾用過盧平的化名,其餘一概不詳。
光明社自那時起已開始製造暗殺。
新內閣政府為獲得民心,大力抨擊前任傅系內閣的專制,一力提倡尊重教育,保障言論與文化的民主,放寬對學社的限制,收回了警備廳以往可以動輒查封學校的權力。
光明社便趁此以詩社為幌子,隱匿在各處學府之中,行跡詭秘難尋。
薛晉銘蹙眉回想,當年的程以哲在他印象中只是一介書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遇事不自量力,偏激狹隘令人生厭,但究其本心,總還是一腔熱血,何至於走到如今這地步。
“怪只怪當初我手軟。”霍仲亨緩緩開口,眼裡似乎有一絲複雜之色轉過,旋即沒入寒霜似的神情裡,身後燈光映上他鬢角霜色,側臉望之有如鐵鑄。
薛晉銘抬眉看向霍仲亨,當年方繼堯倒臺,他被免職,霍仲亨一手接管軍政大權,隨即將程以哲從監牢裡釋放。若說程以哲要記恨,也當記恨逮捕刑訊他的“元兇”薛晉銘。
“你將他無罪開釋,公開恢復他的名譽,已十分對得起他。”薛晉銘疑惑道,“他記恨念卿尚可算因愛生恨,與你又何來仇怨?”
“要說這仇怨……”霍仲亨一聲冷哼,“他自稱投海自殺,實則逃亡求生,他若再不逃走,便不只一條腿被打瘸,只怕命都要喪在同黨手裡。”
當年方繼堯與李孟元勾結日商的證據,被念卿利用程以哲捅了出去,程以哲卻因此歪打正著成了正義報人化身,被激進分子奉為英雄。自出獄之後,激進分子與他頻頻接觸,更看上他與大督軍即將攀上的親事,暗中將他當作重要棋子部署,利用他對念卿的怨艾,說服他接近霍家獲取情報。
當時正值時局紛亂,抵制日商鬧得沸沸揚揚,有日本商團參與修築的鐵路也遭到破壞。那鐵路實則仍由政府所掌控,民眾卻不明內情,受激進分子挑動,鐵路工人罷工,妨礙鐵路修築;更有激進分子往鐵路局投擲炸彈,鬧得人心惶惶…此事早已令霍仲亨震怒,此前與方繼堯之爭令他分身乏術,無暇顧及,程以哲對念喬的接近,卻成了送上門的契機。
程沈的親事,霍仲亨不動聲色,暗中將計就計,引程以哲入甕,順藤摸瓜牽出他身後激進黨人的線索,待得程以哲察覺不妙,為時已晚——連同他所在報館同仁在內的十餘名激進分子一夜之間盡被逮捕,僅有程以哲的知交好友夏杭生一人逃脫。
夏杭生與激進分子領袖交往密切,逃脫之後向激進黨人發出警告,稱所有被捕同伴都是遭到程以哲的出賣。恰在此時,霍仲亨順水推舟,隆重宣佈了程以哲與沈念喬的訂婚訊息。
程以哲陷入孤絕境地,被同伴視為叛徒而遭追殺,走投無路之下恨絕了霍仲亨與沈念卿,不惜悔婚留書,以自殺假象逃亡,借念喬之手報復念卿。
這一切恩怨背後,那隻看不見的翻雲覆雨之手,原是霍仲亨。
以程以哲區區心機,想要暗中報復沈氏姐妹,卻忘記了念卿身後有縱橫官場數十年的霍仲亨——以他鐵血手腕,若向借刀殺人除去程以哲實在是易如反掌。
“我以為放他一馬或可以令他迷途知返,想不到此人偏執至此!”霍仲亨面無表情,冷冷道,“既然他要走這條路,就莫要怪我趕盡殺絕。”
他語意中肅殺畢現,令子謙也聞之生寒,遲疑探問道,“那些激進分子父親如何發落的?”
霍仲亨淡淡掃了他一眼,“槍斃。”
子謙窒住。
薛晉銘驀地出聲問道,“程以哲這事,念卿至今不知?”
霍仲亨沉默了一刻,硬聲道,“她無需知道。”
子謙驚愕,“父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