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中一角有紅泥小爐,小火煨著煮茶小銅壺,壺嘴有茶香氤氳成束狀薄霧,早春新茗的清芬在亭中徐徐漾開,散入春日午後的晴光裡。
侍者替二人分了茶後,便得體退出,在亭前碎石小徑上走出十餘步,到了絕不會聽到亭中人交談的距離才停下,目不斜視地垂手肅立,確保不會打擾賓客交談,又能及時照料賓客所需。
“想說什麼?”趙澈以指尖輕叩茶盤邊沿,面色已然和緩。
原本坐在他對面的徐靜書趕忙站起,走到他身側站定,淺聲細語:“就是,關於我明年的打算,我們得談談。”
“做什麼要站這麼近來談?”趙澈蹙眉,頰畔浮起一抹詭異而可疑的紅痕。
“我怕待會兒說著說著你生氣了要訓我,站得近些,你就不用訓得太大聲。”徐靜書悶悶抬頭,看了看小徑那頭的成王府侍者。
她還是想要點面子的,若被人聽到她捱罵,那真是丟臉丟大了。
趙澈發出一聲沒好氣的長嘆:“是為何不願再繼續投考國子學深造?莫非是受阿蕎的影響?”
“沒有沒有,表姐一直叮囑我要用功,她說她是有苦衷才那樣的,叫我不要學她,”徐靜書怕他要誤會趙蕎,趕忙使勁搖頭,“我最初就沒打算要投考國子學。我想的是等今年底結業過後就好生準備,明年開春去考官謀職。”
以國子學的學制,要想學有所成順利結業,少則三年,多則五年,對她來實在不是個好去處。她不能再多吃這麼幾年的閒飯了。
趙澈眉心微凜,著惱沉聲:“你到六月才滿十五,急著謀什麼職?府裡養不起你是怎麼的?”
徐靜書垂眼看著自己的鞋尖。
這雙新嶄嶄的繡鞋與她身上新衫是成套的,銀絲夾綵線紋繡花鳥,鞋面那簇短流蘇以一粒小小金剛鑽固定。
午後春陽自枝葉間柔柔灑下,使那粒經巧匠之手精心打磨的小小金剛鑽生出熠熠璀璨的光芒。那華麗冷萃的光芒略有些刺目,這使徐靜書不由自主地使勁閉了閉眼。
“表哥,十五歲就是大人了,該有大人的樣子,”她聲音小小,卻很堅定,“從前年歲小,家裡無法再多養我一個,我自己也沒旁的法子活下去,才厚著臉皮來尋姑母庇護。如今我既已長大,就該端端正正立起來。”
她的軟嫩嗓音裡還有點綿甜稚氣,可說這些話時的語氣格外平和沉靜。似乎字字句句都已經過長久的深思熟慮,並非年少輕狂的衝動妄言。
“好,你有你的想法與打算,總歸也是個上進的路子,這不是壞事,我不與你生氣,”趙澈深吸一口氣,冷靜地替她分析利弊,“可是,咱們且不說你考官能不能中,即便明年你考官成功,若只是明正書院三年的求學資歷,那也只能從末等小吏做起,將來仕途也會比國子學出來的同僚艱難得多。你想過這些嗎?”
徐靜書抿緊唇垂眸望著他清貴俊秀的側臉,紅了眼眶,也紅了粉頰。
表哥真的從最開始就在為她計量長遠,處處都在唸著要護她周全。兩年過去,絲毫沒有改變。
“想過的,”徐靜書彎起了雙眸,“可書上說,每一顆蚌中之珠的生成,都是因有砂礫入侵,蚌疼極之下就會流淚。那些眼淚一層又一層,天長日久,才成了我們看見的珍珠。”
紅塵百態,從來就是有溫軟也有砥礪。
兩年前在萬卷樓,她在趙澈掌心寫下的那句“千磨萬擊還堅勁,吹進黃沙始餘君”,不獨是贈給他一人的鼓舞。那也是年幼無助的徐靜書心底的信念。
她性子怯軟,懼怕許多有形的傷害,卻從不畏懼無形的艱難。
“再難也不怕,我會扛過去的。你信我,好不好?”
扛過去,就會成為真正頂天立地的大人。
就能像眼前這個人一樣,哪怕內裡深藏著刺骨錐心的疼痛,也要將那些砥礪之痛化作絕美風華。
堂堂正正立於世間,明珠淺淺生暈,瑩瑩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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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放心,我都打聽好了,有幾部是會安排新近員吏在閒時進國子學旁聽的!你想,既有薪俸可領,學業也不會懈怠,還不必負擔束脩學資,這對我來說,可不就跟天上掉餡兒餅一樣麼?”
徐靜書看起來怯怯柔柔,卻是個謀定而後動的謹慎性子。在決定要早早謀職時,就已非常注意留心朝中各部的相關規制。這兩年,她與曾莉經常在散學後進藏書樓翻看書院絕不會考到的那幾部《大周律》,無非就是在反覆衡量“投考國子學”與“儘早謀職”之間的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