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悚然想起了大禮議、哭門事件、廷杖百官、夏言之死……等等一系列充斥著暴戾的事件。可以說,嘉靖一朝,實乃仁宗皇帝以來所僅見的,誰又願意這場噩夢再繼續下去呢?
想到這,徐階直起身子,竟朝沈默深施一禮道:“老夫代朝中百官,多謝拙言點醒了。”
沈默趕緊側身讓過,道:“老師折殺學生了。”
冬日天短,兩人剛剛統一了認識,外面便已經黑透了,徐階拉一下手邊的一根吊線,也沒聽見外面有什麼動靜,他的老僕人便敲門進來,恭聲問道:“老爺有何吩咐?”
“外面有訊息嗎?”徐階問道。
“回老爺,劉總憲來過,說大軍一出動,外面鬧事的就一鬨而散了。”老僕道:“不過按照您的指使,並沒有抓人。”
“好的。”徐階點點頭,又道:“晚飯準備好了,就上來吧。”
待那老僕躬身退下,徐階指著那跟垂線對沈默道:“這也是嚴閣老留下的,只要一拉,外面的鈴鐺就響了,不拉的話,永遠不會有人進來。”
“嚴閣老真會享受。”沈默笑道。
徐階笑笑沒有說話,彷彿是對沈默的話的回應,過一會兒,端上來的晚餐十分簡單……兩碗細絲面,幾個葷素小菜,一海碗熱乎乎的湯,便是全部了。
徐階歉意的笑道:“老夫年老口淡,所以廚房做飯也清淡,”說著吩咐老僕道:“再撕一隻白條雞,切點豬頭肉。”
沈默擺手道:“晚上學生也是吃素的。”
“在老師這兒不要客氣。”徐階笑道。
“不是跟老師客氣。”沈默道:“確實如此。”於是徐階作罷,兩人便就著小菜吃了麵條,沈默又給老師舀一碗湯,雙手奉上。徐階慢慢接過來,輕聲道:“其實京城是不怕亂的,這麼多衙門、官兵、誰也亂不起來。老夫所慮的是,如果事情得不到妥善解決,那些人會在地方上鬧事,這才是真正麻煩的地方。”對大明在地方的治安真空,經過伊王事件的徐閣老,是有切膚之痛的。
“老師所慮甚是,”沈默輕聲道:“不震懾住那些藩王宗室,事情真的可能會鬧大。”
徐階點點頭道:“是啊,而且老夫擔心的還有一件事。”說著指指那碗湯道:“味道不錯呢,你也趁熱喝。”
“是。”沈默便也給自己舀一碗,無聲的喝起來,就聽徐階彷彿在自言自語,又彷彿在對他說道:“身為宰輔者,必須勇敢的承擔起治國的責任,不避嫌、不畏難,堅決維護大局的穩定。尤其是現在這種非常時期,必須使用非常手段,對任何動亂的苗頭,都要當機立斷,立即撲滅。”頓一頓,他又道:“但在使用非常手段時,還必須考慮到,形勢好轉後,可能出現的政治責任問題,預先採取安全措施,不僅要果斷,該殺就殺;而且還要細緻,不給人抓把柄的機會。”說著他目光復雜的望著沈默道:“你我師生一場,我卻從沒教你什麼東西,今天就把這點心得傳授給你吧。”
“為人臣者,既要不辭風險,還要明哲保身……”沈默輕聲重複道。
“嗯。”徐階緩緩點頭道:“能把握住這一點,往往就是富貴壽考的保證了。反之,則難免成為悲劇人物——不是蹉跎一生毫無建樹,便是興亡勃乎,不得善終。”
“學生謹記了。”沈默能感受到,這是徐階真心相授的經驗之談,便鄭重表示記下了。
“好了。”徐階擱下湯碗,拿起口布擦擦手道:“你現在可以說一說,打算怎麼辦了?”
沈默組織一下思路,輕聲道:“聽了老師的教誨,學生有所領悟……既要做到震懾宗室,又不能留下什麼後遺症,‘殺一儆百’應該是合理的選擇。”
“殺一儆百?”徐階輕聲道:“這個‘一’必須夠分量才行。”
“您看親王怎麼樣?”沈默幽幽道。
“親王?”徐階一下瞪起眼來道:“你是說……伊王?”伊王的罪狀已經查明,目前公佈的也足以將其賜死了,如‘屢抗明旨’、‘私造兵器’、‘募集亡命’、‘仿築帝城’等等,便已經足以判他一個‘久蓄異志,恣行僭擬’,削除世爵,處以死刑了。只是嘉靖因為某些方面的考慮,一直沒有批覆,只是暫時將其禁錮在高牆之內。同時被關押的,還有一百五十餘名同黨,也沒有宣判。
“正是此人,”沈默道:“他的分量夠,更重要的是,理應被定死罪。”
“我方才的話白說了……”徐階有些生氣道:“拿大明僅次於皇帝的親王開刀,你不怕被宗室們恨死?”